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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讽刺的嘲笑的声调刺伤了江雁容的自尊心,这声怪叫更使她难堪,她想夺回那张考卷,但是江麟把它举得高高的,一面念着考试题目,矮小的江雁容够不着他。然后,江麟又神气活现的说:“哎呀,哎呀,这样容易的题目都不会,这是最简单的因式分解嘛,连我都会做!我看你呀,大概连a+b的平方等于多少都不知道!”江太太的头从厨房里伸了出来:

  “什么事?谁的考试卷?”

  “姐姐的考卷!”江麟说。

  “拿给我看看!”江太太命令的说,已猜到分数不太妙。

  江麟对江雁容做了个怪相,把考卷交给了江太太。江雁容的头垂了下去,无助的咬着大拇指的手指甲。江太太看了看分数,把考卷丢到江雁容的脚前面,冷冷的说:

  “雁容,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江雁容的头垂得更低,那张耻辱的考卷刺目的躺在脚下。忽然间,她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委屈和伤心,眼泪迅速的涌进了眼眶里,又一滴滴落在裙褶上。眼泪一经开了闸,就不可收拾的泛滥了起来,一刹那间,心里所有的烦恼、悲哀,和苦闷都齐涌心头,连她自己都无法了解怎么会伤心到如此地步。事实上,在她拿到这张考卷的时候就想哭,一直憋着气忍着,后来又添了许多感触和烦恼,这时被弟弟一闹,母亲一责备,就再也忍不住了,泪珠成串的涌出来,越涌越多,喉咙里不住的抽泣,裙子上被泪水湿了一大片。

  江太太看着哭泣不止的江雁容,心里更加生气,考不好,又没有骂她,她倒先哭得像个被虐待的小媳妇。心中尽管生气,又不忍再骂她,只好气愤的说:

  “考不好,用功就是了,哭,又有什么用?”

  江雁容抽泣得更厉害,“全世界都不了解我,”她想,就是这样,她考坏了,大家都叫她“用功”、“下次考好一点”,就没有一个人了解她用功也无法考好,那些数字根本就没办法装进脑子里去。那厚厚的一本大代数、物理、解析几何对她就有如天书,老师的讲解像喇嘛教徒念经,她根本就不知其所云。虽然这几个数理老师都是有名的好教员,无奈她的脑子不知怎么回事,就是与数理无缘。下一次,再下一次,无数的下一次,都不会考好的,她自己明白这一点,因而,她是绝望而无助的。她真希望母亲能了解也能同情她的困难,但是,母亲只会责备她,弟妹只会嘲笑她。雁若和小麟都是好孩子,好学生,只有她最坏,最不争气。她无法止住自己的眼泪,哭得气塞喉堵。“你还不去念书,哭又不能解决问题!”江太太强忍着气说,她自己读书的时候从没有像雁容这样让人操心,别说零分没考过,就是八十分以下也没考过。难道雁容的天份差吗?她却可以把看过一遍的小说中精采的对白都背出来,七岁能解释李白的诗,九岁写第一篇小说。她绝不是天份低,只是不用心,而江太太对不用心是完全不能原谅的。退回厨房里,她一面做饭一面生气,为什么孩子都不像母亲(除了雁若之外),小麟还是个毛孩子,就把艺术家那种吊儿郎当劲全学会了,这两个孩子都像父亲,不努力,不上进,把“嗜好”放在第一位。这个家多让人灰心!

  江仰止是听到后面房里的事情的,对于江雁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喜欢,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喜欢。女孩子,你不能对她希望太高,就是读到硕士博士,将来还不是烧饭抱孩子,把书本丢在一边。不过,大学是非考上不可的,他不能让别人说“江仰止的女儿考不上大学”!他听凭妻子去责备雁容,他躲在前面不想露面,这时,听到雁容哭得厉害,他才负着手迈步到雁容的房间里,雁若和江麟也在房里,雁若在说:“好了嘛,姐姐,不要哭了!”但雁容哭得更伤心,江仰止拍拍雁容的肩膀,慢条斯理的说:

  “别哭了,这么大的女孩子,让别人听了笑话,考坏一次也没什么关系,好了,去洗洗脸吧!”

  江雁容慢慢的平静下来,这时,她忽然萌出一线希望,她希望父亲了解她,她想和父亲谈谈,抬起头来,她望着江仰止,但江仰止却没注意到,他正看着坐在椅子里,拿着支铅笔,在一本书后面乱画的江麟。这时江麟跳起来,把那本书交到父亲手里,得意的说:

  “爸,像不像?”江仰止看了看,笑笑说:“顽皮!”但声音里却充满了纵容和赞美。

  江麟把那本书又放到江雁容面前,说:

  “你看!”江雁容一看,这画的是一张她的速写,披散的头发,纵横的眼泪,在裙子里互绞的双手,画得真的很像,旁边还龙飞凤舞的题着一行字:“姐姐伤心的时候”。江雁容把书的正面翻过来看,是她的英文课本,就气呼呼的说:

  “你在我的英文书上乱画。”说着,就赌气的把这张底页整个撕下来撕掉,江麟惋惜的说:

  “哎呀,你把一张名画撕掉了,将来我成名之后,这张画起码可以值一万块美金。可惜可惜!”

  江仰止用得意而怜爱的眼光望着江麟,用手摸摸江麟的满头乱发,说:“小麟,该理发了!”江麟把自己的头发乱揉了一阵,说:

  “爸,你让我画张像!”

  “不行,我还有好多工作!”江仰止说。

  “只要一小时!”“一小时也不行!”“半小时!”江麟叫着说。

  “好吧,到客厅里来画,不许超过半小时!”

  “OK!”江麟跳跃着去取画板和画笔,江仰止缓缓的向客厅走,一面又说:“不可以把爸爸画成怪样子!”

  “你放心好了,我的技术是绝无问题的!”江麟骄傲的嚷着,冲到客厅里去了。江雁容目送他们父子二人走开,心底涌起了一股难言的空虚和寂寞感。窗外,天空已由粉红色变成绛紫色,黑暗渐渐的近了。

  第四章

  教室里静静的,五十几个女孩子都仰着头,安静的听着书。这一课讲的是杜牧的“阿房宫赋”,一篇文字极堆砌,但却十分优美的文章。对于许多台湾同学,这篇东西显然是深了一些,康南必须尽量用白话来翻译,并且反复解释。这时,他正讲到“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忽然,“碰!”的一声响,使全班同学都吃了一惊,康南也吓了一跳。追踪声音的来源,他看到坐在第二排的程心雯,正用一只手支着头打瞌睡,大概是手肘滑了一下,把一本书碰到地板上,所以发出这么一声响来。程心雯上课打瞌睡,早已是出了名的,无论上什么课她都要睡觉,可是,一下课,她的精神就全来了。康南看看手表,还有五分钟下课,这已经是上午第四节,难怪学生们精神不好。这些孩子们也真可怜,各种功课压着她们,学校就怕升学率低于别的学校,拚命填鸭子式的加重她们的功课。昨天开教务会议,又决定给她们补习四书,每天降旗后补一节。校长认为本校国文程度差,又规定学生们记日记,一星期交一次。如果要把每种功课都做完,这些孩子们大概只好通宵不睡。康南阖起了书,决定这五分钟不讲书了。他笑笑说:“我看你们都很累了,我再讲下去,恐怕又有书要掉到地下去了!”同学们都笑了起来,但程心雯仍然在点头晃脑的打瞌睡,对于这一切都没听见。康南注意到江雁容在推程心雯,于是,程心雯猛的惊醒了,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睛,大声的说:

  “什么事?”全班同学又笑了起来。康南也不禁失笑。他报告说:

  “昨天我们开校务会议,决定从明天起,开始补习四书。明天,请大家把四书带来,我们先讲孟子,再讲论语,因为孟子比较浅。另外,规定你们要交日记,这一点,我觉得你们已经相当忙了,添上这项负担有些过份,而且,交来的日记一定是敷衍塞责,马虎了事。所以,我随你们的自由,愿意交的就交,不愿交的也不勉强。现在,还有五分钟下课,你们有什么问题,可以提出来。”

  学生们开始议论纷纷,教室里的安静打破了。康南在讲台上踱着步子,等学生提出问题。他无目的的扫视着全室,于是,他接触到一对柔和而忧郁的眼光,这是江雁容,可是,当康南去注意她时,这对眼光又悄悄的溜走了。

  “一个奇异的女孩子。”康南想。一学期已经过了大半,对于全班学生的个性脾气,康南也大致了解了,只有江雁容,始终是个谜。她那孤独无助的神情总使他莫名其妙的感动,那对沉静而恍惚的眼睛,那份寂寞和那份忧郁,那苍白秀气的脸……这女孩心中一定埋藏着什么,他几乎可以看到她心灵上那层无形的负荷。可是,她从来不像别的学生那样把一些烦恼向导师吐露。她也常常到他房间里来,有时是为了班上的事,有时是为了陪程心雯,程心雯总有些乱七八糟的事要找他,也有时是陪叶小蓁。每次她来,总不是一个人,来了就很少说话,事情完了就默默的退出去。但,她每次来,似乎都带来了什么,每次走,又好像带走了什么,康南无法解释这种情绪,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对这个瘦小的女孩子特别关怀。“一个奇异的女孩子。”康南每看到她就这样想,奇异在那里,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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