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旅行袋,江雁容向校门口的方向走去。那旅行袋似乎变得无比的沉重了。她一步拖一步的走着,脑子里仍然是混乱而昏沉的,她什么也不能想,只是机械化的向前迈着步子。忽然,她感到浑身一震,她的目光被一个走过来的人影吸住了。康南,假如他没有连名字都改变的话,那么他就是康南了!他捧着一叠作文本,慢吞吞的走着,满头花白的头发,杂乱的竖在头上,面容看不清,只看得一脸的胡子。他的背脊伛偻着,步履蹒跚,两只骨瘦如柴的手指,抓紧那叠本子。在江雁容前面不远处,他站住了。一刹那间,江雁容以为他已认出了她。但,不是,他根本没有往江雁容的方向看,他只是想吸一支烟。他费力的把本子都交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伸进袋子里去摸索,摸了半天,带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破纸片,才找出一支又绉又瘪的烟来。江雁容可以看出他那孩子般的高兴,又摸了半天,摸出了一盒洋火,他十分吃力的燃着火柴,抖颤着去燃那一支烟,好不容易,烟燃着了。但,他手里那一大叠本子却散了一地,为了抢救本子,他的烟也掉到了地下,他发出一阵稀奇古怪的诅咒。然后,弯着腰满地摸索,先把那支烟找到,又塞进了嘴里,再吃力的收集着散在地下的本子,等他再站起来,江雁容可以听到他剧烈的喘息声。重新抓紧了本子,他蹒跚的再走了一两步,突然爆发了一阵咳嗽,他站住,让那阵咳嗽过去。江雁容可以看清他那枯瘦的面貌了,她紧紧的咬住了嘴唇,使自己不至于失声哭出来,她立即明白了,罗亚文为什么要她不要见康南,康南已经不在了,她的康南已经死去了!她望着前面那伛偻的老人,这时候,他正用手背抹掉嘴角咳出来的吐沫,又把烟塞回嘴里,向前继续而行。经过江雁容的面前的时候,他不在意的看了她一眼,她的心狂跳着,竟十分害怕他会认出她来。但是,他没有认出来,低着头,他吃力的走开了。她明白,自己的变化也很多,五年,竟可以使一切改变得这么大!她一口气冲出了校门,用手堵住了自己的嘴,靠在学校的围墙上。“我的康南!我的康南!”她心中辗转呼号,泪水夺眶而出。她的康南哪里去了?她那诗一般的康南!那深邃的、脉脉含情的眼睛,那似笑非笑的嘴角,那微蹙着的眉峰,那潇洒的风度,和那旷世的才华,这一切,都到哪里去了?难道都是她的幻想吗?她的康南在哪里?难道真的如烟如云,如梦如影吗?多可怕的真实!她但愿自己没有来,没有见到这个康南!她还要她的康南,她梦里的那个康南!她朝思暮想的康南!公路局的车子来了,她跟在一大堆学生群里上了车。心中仍然在剧烈的刺痛着,车子开了,扬起一阵尘雾。康南那伛偻枯瘦的影子像魔鬼般咬噬着她的心灵。她茫然的望着车窗外面,奇怪着这世界是怎么回事?
“那个绿衣服的女人到学校去过,是谁?”有个学生在问另一个学生。“不知道!”另一个回答。
“她从哪里来的?”“不知道!”“她要到什么地方去?”
“不知道!”车停了,她下了车。是的,“我从何处来,没有人知道,我往何处去,没有人明了!”她茫然的提着旅行袋,望着车站上那纵横交错的铁轨。“嗨!”一个女孩子对她打招呼,是那个水果店的阿珠。“要走了?这么快!”“是的!”她轻声说,是的,要走了!只是不知道要走向何方。她仍然伫立着,望着那通向各处的轨道,晚风吹了过来,拂起了她的长发。“我从何处来,没有人知道,我往何处去,没有人明了!”她轻轻的念,没有人明了,她自己又何尝明了?暮色,对她四面八方的包围了过来。
——全书完——
一九六三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