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道他不会回来吃晚餐了,但她仍固执的等着,等的目的只是要羞羞他,要让他不好意思。用手抱住膝,她倾听着窗外的风声,那棵高大的芙蓉树是特别招风的,正发出巨大的沙沙声。玻璃窗上的树影十分清晰,证明外面一定有很好的月色,她想起康南以前写过的句子:“阶下虫声,窗前竹籁,一瓶老酒,几茎咸菜,任月影把花影揉碎,任夜风在树梢徘徊……”多美的情致!她仿佛看到了那幅图画,她和康南在映满月色的窗下,听着虫鸣竹籁,看着月影花影,一杯酒,一盘咸菜,享受着生活,也享受着爱情……她凝视着窗上的影子,眼睛朦朦胧胧的。忽然,一个黑影从窗外直扑到窗玻璃上,同时发出“吱噢”一声,江雁容吓得直跳了起来,才发现原来是只野猫。惊魂甫定,她用手轻抚着胸口,心脏还在扑通扑通的跳着。花园外面传来一阵熟悉的脚踏车铃声,终于回来了!随着铃声,是李立维那轻快的呼唤声:
“雁容!”打开了门,江雁容走到花园里,再打开花园的篱笆门。李立维扶着车子站在月光之下,正咧着嘴对她笑。
“真抱歉,”李立维说着,把车子推进来:“小周一定要拉我去吃涮羊肉。”江雁容一语不发,走进了房里。李立维跟着走了进来,看到桌上的饭菜。“怎么,你还没吃饭?”
江雁容仍然不说话,只默默的打开纱罩,添了碗冷饭,准备吃饭。李立维看了她一眼,不安的笑笑说:
“怎么,又生气了?你知道,这种事对一个男人来讲,总是免不了的,如果我不去,他们又要笑我怕太太了!你看,我不是吃完了就匆匆忙忙赶回来的吗?”
江雁容依然不说话,冷饭吃进嘴里,满不是味道,那蚝油牛肉一冷就有股腥味,天气又冷,冷菜冷饭吃进胃里,好像连胃都冻住了。想起这蚝油牛肉是特别为李立维炒的,而他却在外面吃馆子,她感到十分委屈,心里一酸,眼睛就湿润了。李立维看着她,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看到她满眼泪光,他大为惊讶,安慰的拍拍她的肩膀,他说:
“没这么严重吧?何至于生这么大的气?”
当然!没什么严重!他在外面和朋友吃喝玩乐,却把她丢在冷清清的家里,让野猫吓得半死!她费力的咽下一口冷饭,两滴泪水滴进了饭碗里。李立维托起了她的脸,歉意的笑了笑,他实在不明白他晚回家一两小时,有什么严重性!虽然,女孩子总是敏感柔弱些的,但他也不能因为娶了她,就断绝所有的社交关系呀!不过,看到她眼泪汪汪的样子,他的心软了,他说:“好了,别孩子气了,以后我一定下了班就回家,好不好?”
她把头转开,擦去了泪水,她为自己这么容易流泪而害羞。于是,想起一件事来,她对他伸出手去,说:
“药呢?给我!”“药?什么药?”李立维不解的问。
“早上要你买的药,治烫伤的药!”江雁容没好气的说,知道他一定忘记买了。“哎呀!”李立维拍了拍头,一股傻样子:“我忘了个干干净净。”“哼!”江雁容哼了一声,又说:“茶叶呢?”
“噢,也忘了!对不起,明天一定记得给你买!你知道,公司里的事那么多,下了班又被小周拖去吃涮羊肉,吃完了就想赶快赶回来,几下子就混忘了。对不起,明天一定记得给你买!”哼!就知道他会忘记的!说得好听一点,他这是粗心,说得不好听一点,他是对她根本不关心。如果是康南,绝不会忘记的,她想起那次感冒,他送药的事,又想起知道她爱喝茶,每天泡上一杯香片等她的事。站起身来,她一面收拾碗筷,一面冷冰冰的说:“不用了,明天我自己进城去买!”
他伸手拦住了她:“不生气,行不行?”“根本就没生气!”她冷冷的说,把碗筷拿到厨房里去洗,洗完了,回过身子来,李立维正靠在厨房墙上看着她。她向房里走去,他一把拉住了她,把她拉进了怀里,她挣扎着,他的嘴唇碰到了她的,他有力的胳膊箍紧了她。她屈服了。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他脸上堆满了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别生气,都是我不好,我道歉,好了吧?气消了没有?”
江雁容把头靠在他胸前,用手玩着他西装上衣的扣子洞。
“扣子掉了一个,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道。”“粗心!”“气消了吧?”“还说呢,天那么黑,一个野猫跳到窗子上,把人吓死了!”
他纵声大笑了起来,江雁容跺了一下脚: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
他望着她,看样子她是真的被吓着了,女人是多么怯弱的动物!他收起了笑,怜爱的揽着她,郑重的说:
“以后我再也不晚回家了!”
可是,诺言归诺言,事实归事实。他依然常常要晚回家。当然,每次都是迫不得已,就是这样,同事们已经在取笑他了。下班铃一响,小周就会问一句:“又要往太太怀里钻了吧?”李立维对女人气量的狭小,感到非常奇怪,就拿晚回家这件事来讲吧,雁容总是不能原谅他。他就无法让她了解,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的世界太广,不仅仅只有一个家!
结婚一年了,江雁容逐渐明白,婚姻生活并不像她幻想中那么美好,她遭遇到许多问题,都是她婚前再也想不到的。首先,是家务的繁杂,这一关,总算让她克服过去了。然后是经济的拮据,她必须算准各项用度,才能使收支平衡,而这一点,是必须夫妇合作的。但,李立维就从不管预算,高兴怎么用就怎么用,等到钱不够用了,他会皱着眉问江雁容:
“怎么弄的?你没有算好吗?”
可是,假如她限制了他用钱,他又会生气的说:
“你总不能让我一个大男人,身边连钱都没有!”
气起来,她把帐簿扔给他,叫他管帐,他又说:
“不不,你是财政厅长,经济由你全权支配!”
对于他,江雁容根本就无可奈何。于是,家庭的低潮时时产生,她常感到自己完全不了解他。他爱交朋友,朋友有急难,他赴汤蹈火的帮助,而她如果有病痛,他却完全疏忽掉。在感情上,他似乎很马虎,又似乎很苛求,一次,她以前的一个男朋友给了她一封比较过火的信,他竟为此大发脾气。他把她按在椅子里,强迫她招出有没有和这男友通过信,气得她一天没有吃饭,他又跑来道歉,揽住她的头说:
“我爱你,我爱疯了你!我真怕你心里有了别人,你只爱我一个,是吗?”望着他那副傻相,她觉得他又可气又可怜。她曾叹息着说:“立维,你是个矛盾的人,如果你真爱我,你会关心我的一切,那怕我多了根头发,少了根头发,你都会关心的,但你却不关心!我病了你不在意,我缺少什么你从来不知道。可是,唯独对我心里有没有别的人,你却注意得很。你使我觉得,你对我的感情不是爱,而是一种占有欲!”
“不!”李立维说:“我只是粗心,你知道,我对自己也是马马虎虎的。不要怀疑我爱你,”他眼圈红红的,恳切的说:“我爱你,我嫉妒你以前的男朋友,总怕他们会把你从我手里抢回去!你不了解,雁容,我太爱你了!”
“那么,学得细心一点,好吗?”江雁容用手揉着他的浓发说。“好!一定!”他说,又傻气的笑了起来,好像所有的芥蒂,都在他的笑容里消失了。可是,这份阴影却留在江雁容的心底。而且,李立维也从不会变得细心的。江雁容开始明白,夫妇生活上最难的一点,是彼此适应,而维持夫妇感情的最大关键,是毅力和耐心。
周雅安和程心雯都毕业了,又回到台北来居住。六月初行完毕业典礼,周雅安就择定七月一日结婚,未婚夫是她们系里的一个年轻助教,女嫔相也是请的程心雯。得到了婚期的消息,这天,江雁容带着一份礼物去看周雅安。周雅安正在试旗袍,程心雯也在。久不聚会的好朋友又聚在一起,大家都兴奋了起来,程心雯哇啦哇啦的叫着:
“去年给江雁容做伴娘,今年给周雅安做伴娘,明年不知道又要给谁做伴娘了?你们一个个做新娘子,就是我一辈子在做伴娘!”“小妮子春心动矣!”江雁容笑着说。
“别急,”周雅安拍拍程心雯的肩膀:“你的小林不是在国外恭候着吗?”小林是程心雯的未婚夫,是大学同学。
“哈!他把我冷藏在台湾,自己跑到外国去读书,美国大使馆又不放我出去,我就该在台湾等他等成个老处女!男人,最自私的动物!”程心雯藉着她洒脱的个性,大发其内心的牢骚。“同意!”江雁容说。“你才不该同意呢!”周雅安说:“你那位李立维对你还算不好呀?别太不知足!论漂亮、论人品、论学问、论资历……那一点不强?”“可是,婚姻生活并不是有了漂亮、人品、学问,和资历就够了的!”江雁容说。“那么,是还要爱情!他对你的爱还不算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