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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

  “不要怕,天倒下来,让我帮你撑,行吗?”

  “只怕你撑不住!”她走开,走到书桌旁边去,随手翻弄着桌上的东西,一面低声说:“妈妈已经怀疑我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康南,我真想把一切都告诉妈妈,反正总有一天她会知道的,如果风暴一定会来,还不如让它早一点来。”康南默然不语。江雁容从桌上拿起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打开来看,康南抓住了她的手:

  “不要看,昨天我不在家,她们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条子,没有什么。”“让我看!”江雁容说,打开了纸条,笔迹并不陌生,这是两个同学写的:

  “老师:

  这两天大家都很忙,好久都没有机会和您谈话了,但您永远是我们最尊敬最爱戴的老师。今天来访,又正逢老师外出,非常遗憾。现在我们有几个小问题,能否请您为我们解答一下?

  一、您认为一个为人师表者最值得尊敬的是什么?如果他因一时的冲动而失去了它,是不是非常的可惜?

  二、我们有老师和同学的感情超过了师生的范围,您对这事有什么感想?那位老师向来是同学所最尊敬的,而这事却发生在他的身上,您认为这位老师是不是应该?他有没有错误?假如您是那位老师,您会采取什么态度?

  三、您认为朱自清的‘给亡妇’一文,是不是都是虚情假意?

  四、您为何离开女中?

  老师,我们都不会说话,但我们都非常诚恳,如果这纸条上有不礼貌的地方,请您原谅我们!

  敬祝快乐

  两个最尊敬您的学生 何淇 蔡秀华 同上”

  江雁容放下纸条,望着康南。她想起以前曾和何淇谈起朱自清的给亡妇一文,认为朱自清有点矫揉造作,尤其最后一段,因后妻不适而不上坟,更显得他的虚情假意,而今,她们竟拿出朱自清的给亡妇来提醒康南的亡妻,这是相当厉害的一针。她把纸条铺平,淡淡的说:

  “康南,你一生高傲,可是,现在你却在忍受这些!”“我当初没有要人说我好,现在也不在乎人说我坏!”康南说,把纸条撕碎了。“康南,”江雁容审视着他:“你是在乎的,这张纸条已经刺伤了你!”“我不能希望她们能了解我,她们只是些毛孩子!”

  “大人呢?大人能了解吗?曹老头、行尸走肉、唐老鸭,那些人能了解吗?我的父母会了解吗?教务主任、校长了解吗?这世界上谁会了解呢?康南,你做了老师,有过妻子,又超过了四十岁,所以,你是不应该有感情有血有肉的,你应该是一块石头,如果你不是石头,那么你就是坏蛋,你就该受万人唾骂!”康南不说话,江雁容靠着桌子站着,眼睛里冒着火焰。突然,她弯下腰来,仆在康南的膝上。

  “康南,我们错了,一开始就错了!”

  “没有错,”康南抚摸着她的后颈,颈上有一圈细细的毫毛。“别难过!”“我愿意有人给我力量,使我能离开你!”

  他揽紧她,说:“不!”

  “康南,我有预感,我总有一天会离开你。”

  “我怕你的预感,你最好没有预感。”

  他们静静的望着,时间消失得很快,暮色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过来,室内已经很暗了。康南开了灯,望着沉坐在椅中凝思的江雁容,问:“想什么?”“就这样,静静的坐着,我看着你,你看着我,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什么,让两人的心去彼此接近,不管世界上还有什么,不管别人会怎么说,这多美!”她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假如没有那些多管闲事的人就好了!他们自以为在做好事,在救我,在帮助我,康南,你不觉得可笑吗?这是个莫名其妙的世界!我会被这些救我的人逼到毁灭的路上去,假如我自杀了,他们不知会说什么!”

  “会骂我!”“如果你也自杀呢?”“他们会说这是两个大傻瓜,大糊涂虫,两个因情自误的人!”“唉!”她把头靠在椅背上,叹了口长气。

  “怎么了?”“我饿了!想吃饭。”“走吧,到门口的小馆子里去吃一顿。”

  江雁容懒懒的站起身来,跟着康南走出校门。在校门口的一个湖南馆子里,他们拣了两个位子坐下。刚刚坐定,江雁容就“啊!”了一声,接着,里面一个人走了出来,惊异的望着江雁容和康南,江雁容硬着头皮,站起身来说:

  “胡先生,你也在这儿!”

  这就是那个曾看见她的胡先生,是个年纪很轻的教员,以前是江仰止的学生。“哦,江小姐,来吃饭?”胡先生问,又看了康南一眼。

  “这是胡先生,”江雁容对康南说。

  “我们认识,”胡先生对康南打了个招呼。“我们的宿舍只隔了三间房间。”“胡先生吃了吗?”康南客气的说:“再吃一点吧!”

  “不,谢谢!”胡先生对江雁容又看了一眼:“我先走了,晚上还有事。”江雁容目送胡先生走出去,用手指头蘸了茶碗里的茶,在桌子上写:“麻烦来了!”然后望望康南,无可奈何的挑了挑眉毛。“该来的总会来,叫菜吧!”

  “不反对我喝酒吗?”康南问。

  “不,我也想喝一点!”

  “你喝过酒?”“从来滴酒不沾的,但是今天想喝一点,人生不知道能醉几次?今天真想一醉!”康南叫了酒和一个拼盘,同时给江雁容叫了一瓶汽水。酒菜送来后,江雁容抗议的说:

  “我说过我要喝酒!”“醉的滋味并不好受。”康南说。

  “我不管!”她抢过康南手中的瓶子,注满了自己的杯子,康南按住她的手说:“你知道这是高粱?会喝酒的人都不敢多喝,别开玩笑!喝醉了怎么回家?”“别管我!我豁出去了!一醉解千愁,不是吗?我现在有万愁,应该十醉才解得开!我希望醉死呢!”拿起杯子,她对着嘴直灌了下去,一股辛辣的味道从胸口直冲进胃里,她立刻呛咳了起来。康南望着她,紧紧的皱起眉头:

  “何苦呢!”他说,拿开了她的杯子。“给我吧!我慢慢喝。”江雁容说,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我真不知道你怎么会爱酒,这东西跟喝毒药差不多,这样也好,如果我要服毒,先拿酒来练习!”

  “你胡说些什要?”“没有什么,我再喝一点,一点点!”

  康南把杯子递给她。“只许一点点,别喝醉!慢慢喝。”

  江雁容抿了一口酒,费力的把它咽进肚子里去,直皱着眉头。然后,她望着康南说:

  “康南,我真的下决心了,我不再来看你了,今天是最后一次!”“是吗?”康南望着她,她苍白的脸颊已经染上一层红晕,眼睛水汪汪的。“不要再喝了,你真的不能喝!”

  “管他呢!”江雁容又咽了一口酒。“这世界上关心我们的人太多了!到最后,我还是要离开你的。我已经毁了半个你,我必须手下留情,让另外那半个你在省立×中好好的待下去!”“你不是饿了吗?我叫他们给你添饭来。”康南说。

  “我现在不饿了,一点都不想吃饭,我胸口在发烧!”江雁容皱着眉说。“你已经醉了!”“没有醉!”江雁容摇摇头。“我还可以喝一杯!”

  康南撤去酒杯,哄孩子似的说:

  “我们都不喝了,吃饭吧!”

  吃完饭,江雁容感到脸在发烧,胸中热得难受。走出饭馆,她只觉得头昏眼花,不由自主的扶着康南的手臂,康南拉住她说:“何苦来!叫你不要喝!到我屋里去躺一躺吧!等下闹上酒来就更难过了!”回到康南屋里,江雁容顺从的靠在康南的床上。康南为她拧了一把手巾拿过来,走到床边,他怔住了。江雁容仰天躺着,她的短发散乱的拂在额前耳边,两颊如火,嘴唇红滟滟的微张着,阖着两排黑而密的睫毛,手无力的垂在床边。康南定定的凝视着这张脸庞,把手巾放在一边。江雁容的睫毛动了动,微微的张开眼睛来,朦朦胧胧的看了康南一眼,嘴边浮起一个浅笑。“康南,”她低低的说:“我要离开你了!多看看我吧,说不定明天你就看不到我了!”

  “不!”康南说,在床边坐下来,握紧了她的手。“让我们从长计议,我们还有未来!”

  江雁容摇摇头。“没有,你知道我们不会有未来,我自己也知道!我们何必骗自己呢?”她闭上眼睛,嘴边仍然带着笑。“妈妈马上就会知道了,假如她看到我这样子躺在你的床上,她会撕碎我!”她叹口气,睁开眼睛:“我累了,康南,我只是个小女孩,我没有力量和全世界作战!”她把头转向床里,突然哭了起来。康南伏下身去吻她。“不要哭,坚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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