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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放开她,她的面色红晕,眼光如醉。他轻轻叫她:

  “小江雁容!”“别这么叫,”江雁容说:“我小时候,大家都叫我容容,现在没人这么叫我了,可是我依然喜欢别人叫我容容。”

  “小容容!”他叫,怜爱而温存的。

  江雁容垂下头,有几分羞涩。康南在她前面坐下来,让她也坐下,然后拉住她的手,郑重的说:

  “我真不值得你如此看重,但是,假如你不怕一切的阻力,有勇气对付以后的问题,我也不怕!以后的前途还需要好好的奋斗一番呢!你真有勇气吗?”

  “我有!你呢?”“我也有!”他紧握了一下她的手。

  “现在,你才真像康南了。”江雁容微笑的说:“以后不要再像刚才那样呕我,我最怕别人莫名其妙的和我生气。”

  “我道歉,好吗?”“你要是真爱我,就不会希望我离开你的。”

  “我并没有希望你离开我,相反的,我那么希望能得到你,比我希望任何东西都强烈,假如我比现在年轻二十岁,我会不顾一切的追求你,要是全天下都反对我得到你,我会向全天下宣战,我会带着你跑走!可是,现在我比你大了那么一大截,我真怕不能给你幸福。”

  “你爱我就是我的幸福。”

  “小雁容,”康南叹息的说:“你真纯洁,真年轻,许多事你是不能了解的,婚姻里并不止爱情一项。”

  “有你,我就有整个的世界。”

  他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她的脸上散布着一层幸福的光采,眼光信赖的注视着他,康南又叹息了一声:“雁容,小雁容,你知道我多爱你,爱得人心疼。我已经不是好老师,我没办法改本子,没办法做一切的事,你的脸总是在我眼前打转。对未来,我又渴求又恐惧。活了四十四年,我从没有像最近这样脆弱。小容容,等你大学毕业,已经是五年以后,我们必须等待这五年,五年后,我比现在更老了。”“如果我考不上大学呢?”

  “你会考得上,你应该考得上。雁容,当你进了大学,被一群年轻的男孩子所包围的时候,你会不会忘记我?”

  “老师!”江雁容带着几分愤怒说:“你怎么估价我的?而且你以为现在就没有年轻的男孩子包围我吗?那个附中的学生在电线杆下等了我一年,一个爸爸的学生每天晚上跑到家里去帮我抄英文生字,一个世伯的儿子把情书夹在小说中送给我……不要以为我是没有朋友而选择了你,你估低了自己也估低了我!”“好吧,雁容,让我们好好的度过这五年。五年后,你真愿意跟我在一起?你不怕别人骂你,说你是傻瓜,跟住这么一个老头子?”“你老吗?”江雁容问,一个微笑飞上了嘴角,眼睛生动的打量着他。“我不老吗?”“哦,好吧,算你是个老头子,我就喜欢你这个老头子,怎么样?”江雁容的微笑加深了。嘴角向上翘,竟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调皮,在这儿,康南可以看到她个性中活泼的一面。

  “五年后,我的胡子已经拖到胸口。”康南说。“那不好看,”江雁容摇着她短发的头,故意的皱拢了眉毛。“我要你剃掉它!”“我的头发也白了……”

  “我把头发染白了陪你!”

  康南感到眼角有些湿润,她的微笑不能感染给他。他紧握了一下她的手,说:“你的父母不让你呢?”

  “我会说服他们,为了我的幸福计,他们应该同意。”

  “他们会认为跟着我并非幸福。”

  “是我的事,当然由我自己认为幸福才算幸福!”

  “如果我欺侮你,打你,骂你呢?”

  “你会吗?”她问,然后笑着说:“你不会!”

  上课号“呜”的响了,江雁容从椅子里跳起来,看看手表,叹口气说:“我来了四十分钟,好像只不过五分钟,又要上课了,下午第一节是物理,第二节是历史,第三节是自习课,可是要补一节代数。唉,功课太多了!”她走向门口,康南问:“什么时候再来?”“永远不来了,来了你就给人脸色看!”

  “我不是道过歉了吗?”

  江雁容抿着嘴笑了笑,挥挥手说:

  “再见,老师,赶快改本子去!”她迅速的消失在门外了。

  康南目送她那小巧的影子在走廊里消失,关上了门,他回过身来,看到地上有一枝白玫瑰,这是江雁容准备带回去给叶小蓁的,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落到地下了。康南拾了起来,在书桌前坐下,案上茶杯里的玫瑰和栀子花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他把手中这一枝也插进了茶杯里。江雁容走了,这小屋又变得这样空洞和寂寞,康南摸出了打火机和烟,燃起了烟,他像欣赏艺术品似的喷着烟圈,大烟圈、小烟圈,和不成形的烟圈。寂寞,是的,这么许多年来,他都故意忽略自己的寂寞,但是,现在,在江雁容把春的气息带来之后,又悄然而退的时候,他感到寂寞了,他多愿意江雁容永远坐在他的对面,用她那对热情的眸子注视他。江雁容,这小小的孩子,多年轻!多纯真!四十岁之后的他,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应该是十分老成而持重的,但他却被这个纯真的孩子所深深打动了,他无法解释自己怎会发生如此强烈的感情。喷了一口烟,他自言自语的说:“康南,你在做些什么?她太好了,你不能毁了她!”他又猛吸了一口烟:“你确信能给她幸福吗?五年后,她才二十三岁,你已将近五十,这之间有太多的矛盾!占有她只能害她,你应该离开她,要不然,你会毁了她!”他沉郁的望着烟蒂上的火光。“多么热情的孩子,她的感情那么强烈又那么脆弱,现在可能已经晚了,你不应该让感情发生的。”他站起身来,恨恨的把烟蒂扔掉,大声说:“可是我爱她!”这声音吓了他自己一跳。他折回椅子里坐下,靠进椅子里,陷入了沉思之中。从衬衫口袋里,他摸出一张陈旧的照片,那上面是个大眼睛的女人,瘦削的下巴,披着一头如云的长发。他凝视着这张照片,轻声说:“这怎么会发生的呢?若素,我以为我这一生再也不会恋爱的。”

  照片上的大眼睛静静的望着他,他转开了头。

  “你为我而死,”他默默的想。“我却又爱上另一个女孩子,我是怎样一个人呢?可是我却不能不爱她。”他又站起身来,在室内来回踱着步子。“最近,我几乎不了解我自己了。”他想,烦躁的从房间的这一头踱到那一头。“雁容,我不能拥有你,我不敢拥有你,我配不上你!你应该有个年轻漂亮的丈夫,一群活泼可爱的儿女,而不该伴着我这样的老头子!你不该!你不知道,你太好了,唯其爱你,才更不能害你!”他站住,面对洗脸架上挂着的一面镜子,镜中反映的是一张多皱纹的脸和充满困扰神色的眼睛。

  第二月考过去了,天气渐渐的热了起来,台湾的气候正和提早来到的春天一样,夏天也来得特别早,只一眨眼,已经是“应是绿肥红瘦”的时候了。江太太每天督促雁容用功,眼见大学入学考试一天比一天近,她对于雁容的考大学毫无信心,恨不得代她念书,代她考试。住在这一条巷子里的同事,有四家的孩子都是这届考大学,她真怕雁容落榜,让别人来笑话她这个处处要强的母亲。她天天对雁容说:

  “你绝不能输给别人,你看,徐太太整天打牌,从早到晚就守在麻将牌桌子上,可是她的女儿保送台大。我为你们这几个孩子放弃了一切,整天守着你们,帮助你们,家务事也不敢叫你们做,就是希望你们不落人后,我真不能说不是个好母亲,你一定要给我争口气!”

  江雁容听了,总是偷偷的叹气,考不上大学的恐惧压迫着她,她觉得自己像背负着一个千斤重担,被压得透不过气来。在家里,她总感到忧郁和沉重,妹妹额上的疤痕压迫她。和弟弟已经几个月不说话了,弟弟随时在找她寻事,这也压迫着她。爸爸自从上次事件之后,对她特别好,常常故意逗她发笑,可是,她却感到对父亲疏远而陌生。母亲的督促更压迫她,只要她略一出神,母亲的声音立即就飘了过来。

  “雁容,你又发什么呆?这样念书怎么能考上大学?”

  考大学,考大学,考大学!还没有考呢,她已经对考大学充满了恨意。她觉得母亲总在窥探她,一天,江太太看到她在书本上乱画,就走过去,严厉的说:

  “雁容,你最近怎么回事?总是神不守舍!是不是有了男朋友?不许对我说谎!”“没有!”江雁容慌张的说,心脏在猛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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