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多久上课?”“四十分钟。”程心雯看看手表。这是中午休息的时间。
“我要走走去,坐得脊椎骨发麻。”江雁容站起身来。
“脊椎骨没有感觉的,不会发麻。”叶小蓁说。
“你已经决定考乙组,不考生物,你大可不必这样研究生物上的问题。”程心雯说。
江雁容向教室门口走去。
“喂,江雁容,”叶小蓁喊:“如果你是偷花去,帮我采一朵玫瑰花来!”“她不是偷花去,”程心雯耸耸肩:“她是去找康南聊天!”
“她为什么总到康南那儿去?”叶小蓁低声问。
“物以类聚!这又是生物问题!”程心雯说,用红笔在地理书上勾出一个女人头来,再细心的画上头发、眼睛、鼻子,和嘴,加上这一页原有的三个人头,那些印刷着的字迹几乎没有一个字看得出来了。江雁容折了回来,走到程心雯和叶小蓁身边,笑着说:“到门口看看去,一块五毛的帽子脱掉了!”
“真的?”像个大新闻般,三、四个同学都涌到门口去看那个年轻的秃头老师。这位倒楣的老师正从走廊的那一头走过来,一路上,学生们的头像玩具匣里的弹簧玩偶似的从窗口陆续探了出来,假如“眼光”能够使人长头发的话,大概他的秃顶早就长满黑发了。江雁容下了楼,在校园中略事停留,采了两枝白玫瑰和一枝栀子花。她走到康南门口,敲了敲门,就推开门走进去。康南正坐在书桌前沉思,满房间都是烟雾,桌上的烟灰碟里堆满了烟蒂。“给你的房间带一点春天的气息来!”江雁容微笑着说,走过去,把一枝栀子和一枝玫瑰顺手插在桌上的一个茶杯里,把剩下的一枝玫瑰拿在手中说:“这枝要带去给叶小蓁。”她望望康南,又望望桌上的烟灰碟和学生的练习本。她翻了翻表面上的几本,说:“一本都没改!交来好几天了,你越变越懒了!”她闻闻手上的玫瑰,又望望康南:“你喜欢玫瑰还是栀子?嗯?”康南随意的哼了一声,没有说话。江雁容靠在桌子上,伸了个懒腰。“这两天累死了,接二连三的考试,晚上又总是失眠,白天精神就不好!喂,昨天的国文小测验考卷有没有看出来?我多少分?”康南摇摇头。“还没看吗?”江雁容问。
“嗯。”“你看,我说你越来越懒了!以前考试,你总是第二天就看出来的!”她微笑的望着康南,噘了噘嘴:“昨天的解析几何又考坏了,假如我有我妹妹数理脑筋的十分之一,我就满意了,老天造人也不知道怎么造的,有我妹妹那么聪明的人,又有我这么笨的,还是同一对父母生出来的,真奇怪!”
康南望着窗子外面,微蹙着眉,默然不语。江雁容又笑笑说:“告诉你一件事,那个在电线杆下面等我的小家伙不知道怎么把我的名字打听出来了,写了封信到学校里来,前天训导主任把我叫去,大大的教训了我一番,什么中学生不该交男朋友啦,不能对男孩子假以辞色啦,真冤枉,那个小东西我始终就没理过他,我们训导主任也最喜欢无事忙!大惊小怪!”她停了一下,康南仍然沉默着,江雁容奇怪的看看他,觉得有点不大对头,她走过去说:“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不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康南说,声音冷冰冰的。拿出一支烟,他捻亮打火机,打火机的火焰在颤动,燃上了烟,他吹灭了火焰。江雁容睁大了眼睛,默默的看着他,然后问:
“是我得罪了你吗?”“没有。”康南说,依然是冷冰冰的。
江雁容站着,呆呆的看着他。康南靠在椅子里,注视着窗玻璃上的竹影,自顾自的吐着烟圈。江雁容感到一份被冷落的难堪。她竭力思索着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但一点头绪都想不出来,她勉强压制着自己,忍耐的说:
“好好的,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怪我好几天没有到你这儿来?你知道,我必须避嫌疑,我怕她们疑心,女孩子的嘴巴都很坏,我是不得已!”
康南仍然吐着烟雾,但吐得又快又急。
“你到底为什么?”江雁容说,声音微微颤抖着,努力忍着即将升到眼眶中的泪水:“你不要给我脸色看,这几天妈妈天天找我的麻烦,我已经受够气了!我是不必要受你的气的!”
“就是这句话!”康南抬起头来说:“你是不必要受我的气的,走开吧,走出这房间,以后,也不要再来!”他大口的喷着烟雾。江雁容咬着嘴唇,木立在那儿。接着,眼泪滑下了她的面颊,她跺了一下脚,恨恨的说:
“好,我走!以后也不再来!”她走向门口,用手扶着门柄,在口袋里找手帕擦眼泪,没有找到。她用手背擦擦面颊,正要扭转门柄,康南递过一块手帕来,她接过来,擦干了眼泪,忽然转过身子,正面对着康南说:“如果你不愿意我再来,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不必给我脸色看,我并不那么贱,并没有一定要赖着来!”康南望着她,那对泪汪汪的眼睛楚楚可怜的看着他,那秀丽的嘴唇委屈的紧闭着,苍白的脸上有着失望、伤心,和倔强。他转开头,想不去看她,但他做不到。叹了一口气,他的矜持和决心完全瓦解,他把她的手从门柄上拿下来,轻声说:“雁容,我能怎么做?”
江雁容迟疑的望着他,问:
“你是什么意思?”“雁容,”康南困难的说:“我要你离开我!你必须离开我!你的生命才开始,我不能害了你。雁容,不要再来了,如果你来,我就抗制不了自己不去爱你!可是,这样发展下去绝对是个悲剧,雁容,最好的办法是就此而止!”
“你怕什么?”江雁容说:“老师,我心目中的你是无所畏惧的!”“我一直是无所畏惧的,”康南说:“可是,现在我畏惧,我畏惧会害了你!”“为什么你会害了我?”江雁容说:“又是老问题,你的年龄,是吗?老师,”她热情的望着他,泪痕尚未干透,眼睛仍然是水汪汪的。“我不在乎你的年龄,我不管你的年龄,我喜欢的是你,与你的年龄无关!”
“这是有关系的!”康南握住她的手臂,让她在椅子里坐下来,自己坐在她对面,望着她的眼睛说:“这是有关系的,你应该管,我比你大二十几岁,我曾经结过婚,有过孩子。而你,只有十八岁,秀丽聪颖,纯洁得像只小白鸽,你可以找到比我强一百倍一千倍的对象!如果我拖住你,不是爱你而是害你……”“老师,”江雁容不耐烦的打断他:“你怎么这样俗气和世故!你完全用世俗的眼光来衡量爱情,老师,你把我看得太低了!”“是的,我是世故和俗气的。雁容,你太年轻了,世界上的事并不这么简单,你不懂。这世上并不止我们两个人,我们生活在人群里,也要顾忌别人的看法。我绝不敢希望有一天你会成为我的妻子!”江雁容疑惑的望着他,然后说:
“我要问你一句话!”“什么话?”“你,”她咬咬嘴唇:“是真的爱我吗?还是,只是,只是对我有兴趣?”康南站起身来,走到桌子旁边,深深的吸着烟,烟雾笼罩了他,他的眼睛暗淡而朦胧。
“我但愿我只是对你有兴趣,更愿意你也只是对我有兴趣,那么,我们逢场作戏的一起玩玩,将来再两不伤害的分手,各走各的路。无奈我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们都不是那种人,总有一天,我们会造成一个大悲剧!”
“只要你对我是真心的,”江雁容说:“我不管一切!老师,如果你爱我,你就不要想甩开我!我不管你的年龄,不管你结过婚没有,不管你有没有孩子,什么都不管!”
“可是,别人会管的!你的父母会管的,社会舆论会管的,前面的阻力还多得很。”“我知道,”江雁容坚定的说。“我父母会管,会反对,可是我有勇气去应付这个难关,难道你没有这份勇气吗?”
康南望着江雁容那对热烈的眼睛,苦笑了一下。
“你有资格有勇气,我却没有资格没有勇气。”
“这话怎么讲?”“我自己明白,我配不上你!”
江雁容审视着康南,说:
“如果你不是故意这么说,你就使我怀疑自己对你的看法了,我以为你是坚定而自负的,不是这样畏缩顾忌的!”
康南灭掉了手上的烟蒂,走到江雁容面前,蹲到江雁容脚下,握住了她的手。“雁容,为什么你爱我?你爱我什么地方?”
“我爱你,”江雁容脸上浮起一个梦似的微笑。“因为你是康南,而不是别人!”康南凝视着她,那张年轻的脸细致而姣好,那个微笑是柔和的,信赖的。那对眼睛有着单纯的热情。他觉得心情激荡,感动和怜爱糅和在一起,更加上她对他那份强烈的吸引力,汇合成一股狂流。他站起身来,把她拉进怀里,他的嘴唇从她的面颊上滑到她的唇上,然后停留在那儿。她瘦小的手臂紧紧的勾着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