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丝萦真的沉吟了,这孩子!这孩子一直是她多大的牵系!多大的思念!为了这孩子,她留在台湾。为了这孩子,她去正心教书。为了这孩子,她甘愿冒着被认出来的危险,搬进柏宅。为了这孩子,她不惜和爱琳正面冲突!而现在,她却要离开这孩子了吗?她如何向亭亭交代呢?她惶然了,她失措了。坐在床上,她弓起了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她尽力的运用着思想,但她的思想却像一堆乱麻,怎么也整理不出头绪来。何况,她的情绪还那样凌乱,心情还那样激动着!
“亭亭到哪儿去了?”她忽然想起亭亭来了,自从她晕倒到现在,似乎好几小时过去了,亭亭呢?
“立德带她出去了,他要给我们一段单独相处的时间。”柏霈文坦白的说,猛的跳了起来。“我忘了,你还没有吃晚餐,我去叫亚珠给你下碗面来。”
“我不饿,我不想吃。”她说,继续的沉思着。
“我让她先做起来,你想吃的时候再吃,同时,我也还没吃呢!”他向门边走去,到了门口,他又站住了,回过头来,他怔怔的叫:“含烟!”“请叫我方丝萦!”她望着他。“含烟早已不存在了。”
“方丝萦?丝萦?”他喃喃的念着,忽然间,一层希望之色燃亮了他的脸,他很快的说:“是的,丝萦,属于含烟的那些悲惨的时光都过去了,以后,该是属于方丝萦的日子,充满了甜蜜与幸福的日子!丝萦,一个新的名字,将有一个新的开始!”“是的,新的开始!”她接口说:“我是必须要有一个新的开始,我将离开这儿!”他顿了顿,忍耐的说:
“关于这问题,我们再讨论好吗?现在,首先,你必须要吃一点东西!”打开房门,他走出去了。他的脸上,仍然燃满了希望的光彩。他大踏步的走出去,眉梢眼角,有股坚定不移的、充满决心的神色。他似乎又恢复到了十年前,那个不畏困难,不怕艰巨,势达目的的年代。
深夜,亭亭在她的卧室里熟睡了,这孩子在满怀的天真与喜悦中,浑然不知家中已有了怎样一份旋转乾坤的大变动。方丝萦仍和往常一样照顾着她上床,她也和往常一样,用手攀住方丝萦的脖子,吻她,用那甜甜软软的童音说:
“再见!老师!”方丝萦逗留在床边,不忍遽去,这让她牵肠挂肚的小生命啊!她一直看到她熟睡了,才悄悄的走出房间,眼眶里蓄满了泪。
现在是深夜了,孩子睡了,亚珠和老尤也都睡了。但是,在柏宅的客厅里,那大吊灯依然亮着。柏霈文、高立德和方丝萦都坐在客厅中,在一屋子幽幽柔柔的光线里,这三个人都有些儿神思恍惚,有些儿不敢相信,这聚会似乎是不可思议的。高立德和柏霈文都衔着烟,那烟雾氤氲,弥漫,扩散……客厅里的一切,在烟雾笼罩中,朦胧如梦。
“那次,我们始终没有捞起尸体,”高立德深思的说:“我曾经揣测过,你可能没死,但是,你的风衣勾在断桥的桥柱上,风衣的口袋里插着一朵黄玫瑰。而那时山洪爆发,河水汹涌而急湍,如果你跳了河,尸体不知会冲到多远,所有参与打捞的人都说没有希望找到尸体……一直经过了两个礼拜,我们才认了……”“不,”霈文打断了高立德的叙述:“我没有认!我一直抱着一线希望,你没有死!我在全台北寻访,我查核所有旅馆名单,我去找你的养父母,甚至于——我去过每一家舞厅,酒楼,我想,或者你在绝望中,会……”
“重操旧业?”方丝萦冷冷的接了口。“你以为我所受的屈辱还不够深重?”“哦,”柏霈文说:“那只是我在无可奈何中的胡乱猜测罢了,那时,只要有一丝丝希望,我都绝不会放弃去找寻的,你知道。”他喷出一大口烟雾,他那深沉的、易感的面容隐在那腾腾的烟雾中。“说实话,我想我那时是在半疯狂的状态里……”“不是半疯狂,简直就是疯狂!”高立德插口说:“我还记得那天早上的事,一幕幕清楚得像昨天一样。我是第一个起来的人,因为我已决心马上离开含烟山庄了。天刚刚亮,我涉着水走出大门,发现铁门边的小门是敞开的,我觉得有些奇怪,却没有太注意,大路上的水已淹得很深,我一路走过去,看到茶园里全是水,我还在想,这些茶树遭了殃了!那时还下着雨,是台风以后的那种持续的豪雨。我冒着雨走,路上连一个人都没有。我一直走到松竹桥边,然后,我就大大的吓了一跳,那条桥已经断了,水势汹涌而急湍的奔泻下去,黄色的浊流夹杂着断木和残枝,我想,糟了,一定是上游的山崩了,而目前呢,通台北的唯一一条路也断了,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了那件风衣,你最爱穿的那件浅蓝色的风衣,勾在断桥的栏杆上!我大吃一惊,顿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立即车转身子,发狂似的奔回含烟山庄,我才跑到山庄门口,就看到霈文从里面发疯似的冲出来,他一把抓住我,问我有没有看到你,我喘着气告诉他风衣的事,于是,我们再一起奔回松竹桥……”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烟。方丝萦沉默着,倾听这一段经过是让人心酸的,她捧着茶杯,眼睛迷朦的注视着杯里那淡绿色的,像翡翠般的液体,柏家的绿茶!
“我们到了桥边!”高立德继续说了下去。“霈文一看到那件风衣就疯掉了。他也不顾那剩下的断桥有多危险,就直冲了上去,取回了那件风衣,只一看,我们就已经断定了是你的,口袋里有朵黄玫瑰,还有一个鸡心项链。那时,霈文的样子非常可怕,他狂喊、号叫着你的名字,并且企图跳到水里去,我只得抱住他,他和我挣扎,对我挥拳,我只好跟他对打,我们在桥边的泥泞和大雨中打成一团……咳,”他停住了,苦笑了一下,看着方丝萦。“含烟,你可以想像那副局面。”
方丝萦默然不语,她的眼睛更迷蒙了。
“我们打得很激烈,直到老张也追来了,我和老张才合力制服了霈文,但他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桥边,叫嚣着说要到激流中去找寻你,说你或许被水冲到了浅滩或是岸边,他坚决不肯承认你死了。于是,老张守着他,我回到含烟山庄,打电话去报警,去求助……两小时后,大批的警员和救护车都来了,我们打捞又打捞,什么都没有。警员表示,以水势来论,尸体早就冲到好远好远了。于是,一连四、五天,我们沿着河道,向下游打捞,仍然没有。霈文不吃不喝不睡,日日夜夜,他就像个疯子一样,坐在那个桥头上。”
方丝萦低垂着头,注视着茶杯,一滴泪静悄悄的滴入杯中,那绿色的液体立即漾出无数的涟漪。
“接着,霈文就大病一场,发高热,昏迷了好几天,等他稍微能走动的时候,他就又像个疯子似的在大街小巷中去做徒劳的搜寻了。我也陪着他找寻,歌台舞榭,酒楼旅馆……深夜、他就捧着你的手稿,呆呆的坐在客厅的窗前,一遍又一遍的读着,常常这样读到天亮。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他要精神失常了。”他又顿了顿。霈文深倚在沙发中,一句话也不说,烟雾笼罩住了他整个的脸。“那段时间里,他和他母亲一句话也不说,我从没看过那样固执的人。他生病的时候,老太太守在他床边流泪,他却以背对着她,绝不回顾。我想,事情演变到这个样子,老太太心里也很难过的。霈文病好了,和老太太仍然不说话,直到好几个月以后,亭亭染上了急性肺炎,差点死去,老太太和霈文都日夜守在床边,为抢救这条小生命而努力,当孩子终于度过了危险期,霈文才和老太太说话。这时,我们都认为,你是百分之百的死了。不过,整个含烟山庄,都笼罩着你的影子,那段日子是阴沉、晦暗而凄凉的,我也很难过,自己会牵涉在这件悲剧里,所以,那年秋天,我终于不顾霈文的挽留,离开了含烟山庄,到南部去另打天下了。”
他停住了,注视着方丝萦。方丝萦的眼睛是潮湿而清亮的,但她的面容却深沉难测。
“这就是你走了之后的故事,”高立德喝了一口茶:“全部的故事……”“不,不是全部!”霈文忽然插了进来,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激情。“故事并没有完。立德走了以后,我承认我的日子更难以忍受了,我失去了一个可以和他谈你的对象。我悔恨,我痛苦,我思念着你。夜以继日,这思念变得那样强烈,我竟常常幻觉你回来了,深夜,我狂叫着你的名字醒过来,白天,我会自言自语的对你说话,我这种病态的情况造成了含烟山庄闹鬼的传说。于是,人人都说山庄闹鬼,一夜,阿兰从外面回来,居然狂奔进屋,说是看到一个人影在花园里剪玫瑰花。这触动了我的一片痴心,我忽然想,如果你真死了,而死后的人真有灵魂,那你会回来吗?噢,含烟,我是开始在等你的鬼魂了。而且一日比一日更相信那闹鬼的说法,所以,我想,你是故意折磨我,所以不愿在我面前显身。后来,我看了许多关于鬼魂的书,仿佛鬼魂出现时,多半在烛光之下,而非灯烛辉煌的房间里。所以,从第二年开始,我每夜都在楼下那间小书房里,燃上一支蜡烛,我就睡在躺椅中等你,在书桌上,我为你准备好了纸笔,我想,这或者会诱惑你来写点儿什么。唉!”他叹口气。“傻?但是,当时我真是非常非常虔诚的!”方丝萦悄悄的抬起了睫毛来,静静的注视着霈文,她面部的肌肉柔和了。高立德看得出来,她是有些儿动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