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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霈文!”含烟惊喊,她的眼睛张得那样大,那样不信任的、悲痛的、震惊的望着他。她的嘴唇颤抖了,她的声音凄楚的、悲愤的响着:“难道……难道……难道你也以为我和立德有什么问题吗?难道……连你都会相信那些谣言……”

  “谣言!”霈文大声的打断了她,他的眼睛觑眯了一条缝,又大大的张开来,里面盛满了愤怒和屈侮:“别再说那是谣言,空穴来风,其来有自!谣言?谣言?我欺骗我自己已经欺骗得够了!我可以不相信别人说的话,难道我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眼睛?”含烟喘着气:“你的眼睛又看到些什么了?”“看见你和他亲热!看到你们卿卿我我!”霈文的手指紧握着她的胳膊,用力捏紧了她,她痛得咧开了嘴,痛得把身子缩成一团。他像一只老鹰攫住了小鸡一般,把她拉到自己的面前,他那冒火的眼睛逼近了她的脸。压低了声音,他咬牙切齿的说:“告诉我吧,你坦白的告诉我一件事,亭亭是高立德的孩子吗?”含烟震惊得那么厉害,她瞪大了眼睛,像听到了一个焦雷,像看到了天崩地裂,她的心灵整个都被震碎了。窗外的豪雨仍然像排山倒海似的倾下来,房子在震动,狂风在怒吼……含烟的身子开始颤抖,不能控制的颤抖,眼泪在她的眼眶中旋转。她几次想说话,几次都发不出声音,直到现在,她才真正的明白了一件事,自己的世界是完完全全的粉碎了!

  “你说!你说!快说呀!”霈文摇着她,摇得她浑身的骨头都松了,散了。摇得她的牙齿格格作响。“说呀!快说!说呀!”“霈……文,”含烟终于说了出来。“你……你……你是个混蛋!”“哦?我是个混蛋?这就是你的答复?”霈文一松手,含烟倒了下去,倒在地毯上,她就那样仆伏在地上,没有站起身来。霈文站在她面前,俯视着她。他说:“一个戴绿帽子的丈夫,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真情的人!我想,这件事早就人尽皆知了,只有我像个大傻瓜!含烟,”他咬紧了牙:“你是个贱种!”含烟震动了一下,她那长长的黑发铺在白色的地毯上面,她那小小的脸和地毯一样的白。她没有说话,没有辩白,但她的牙齿深深的咬进了嘴唇里,血从嘴唇上渗了出来,染红了地毯。“我今天才知道我的幼稚,我竟相信你清白,你美好,相信你的灵魂圣洁!我是傻瓜!天字第一号的傻瓜!我会去相信一个欢场中的女子!”他重重的喘着气,怒火烧红了他的眼睛。“含烟!你卑鄙!你下流!既失贞于婚前,又失贞于婚后!我是瞎了眼睛才会娶了你!”

  含烟把身子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她蜷伏在地毯上,像是不胜寒恻。她的感情冻结了,她的思想麻木了,她的心已沉进了几千万□深的冰海之中。霈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带刺的鞭子,狠狠的抽在她身上、心上,和灵魂上。她已痛楚得无力反抗,无力挣扎,无力思想,也无力再面对这份残酷的现实。“你不害羞?含烟?”柏霈文仍然继续的说着,在狂怒中爆发的说着:“我把你从那种污秽的环境里救出来,谁知你竟不能习惯于干净的生活了!我早就该知道你这种女人的习性!我早就该认清你的真面目!含烟,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你这个没有良心、没有灵魂的女人!你竟这样对待我,这样来欺骗一个爱你的男人!含烟!你这个贱种!贱种!贱种!”

  他的声音大而响亮,盖过了风,盖过了雨。像巨雷般不断的劈打着她。看着她始终不动也不说话,他愤愤的转过身子,预备走出这房间,他要到楼下去,到楼下去找高立德拚命!他刚移动步子,含烟就猝然发出一声大喊,她的意识在一刹那恢复了过来。不不,霈文!我们不能这样!不能在误会中分手!不不,霈文!我宁可死去,也不能失去你!不不,霈文!她爬了过来,一把抱住了霈文的腿,她哭泣着把面颊紧贴在那腿上,挣扎着,啜泣着,断续着说:

  “我……我……我没有,霈文,我从……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的事情,我爱……爱你,别离……离开我!别……别遗弃我!霈……霈文,求……求你!”

  他把脚狠狠的从她的胳膊中抽了出来,踢翻了她。他冷笑了。“你不愿离开我?你是爱我呢?还是爱柏家的茶园和财产?”“哦!”含烟悲愤的大喊了一声,把头埋进臂弯中,她蜷伏在地下,再也没有力量为自己作多余的挣扎和解释了。她任凭霈文冲出房间,她模糊的听到他在楼下和高立德争吵,他们吵得那么凶,那么激烈,她听到柏老太太的声音夹杂在他们之中,她听到老张和阿兰在劝架、她也听到育儿室里孩子受惊的大哭声,这闹成一团的声音压过了风雨,而更高于这些声音的,是柏老太太那尖锐而高亢的噪音:

  “你们值得吗?为了一个行为失检的女人伤彼此的和气!霈文!你不该怪立德,你只该怪自己娶妻不慎呀!”

  “哦,”含烟低低的喊着:“我的天,我的上帝!这世界多残忍!多残忍哪!”她的头垂向一边,她的意识模糊了,飘散了,消失了。她的心智散失了,崩溃了。她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醒了过来,天已经黑了。她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地毯上,包围着她的,是一屋子的黑暗与寂静。她侧耳倾听,雨还在下着,但是,台风已成过去了。那雨是淅淅沥沥的,偶尔还有一两阵风,从远处的松林里穿过,发出一阵低幽的呼号。她躺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慢慢的坐了起来,晕眩打击着她,她摇摇欲坠。好不容易,她扶着床站起身来,摸索着把电灯打开了,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夜,好寂静,好冷清。世界已经把她完全给遗弃了。

  她看了看手表,十一点!她竟昏睡了这么久!这幢屋子里其他的人呢?那场争吵怎样了?还有亭亭——哦,亭亭!一抹痛楚从她胸口上划过去,她那苦命的、苦命的小女儿啊!

  她在床沿上坐了很久很久,茫然的、痛楚的坐着。然后,她站起身来,走出房间,她来到对面的育儿室中,这么久了,有谁在照顾这孩子呢?她踏进了育儿室的门,却一眼看到孩子熟睡在婴儿床中,阿兰正坐在小床边打盹,看到了她,阿兰抬起头来,轻声说:“我刚喂她吃过奶,换了尿布,她睡着了。”

  “谢谢你,阿兰。”含烟由衷的说,眼里蓄着泪。“你帮我好好带小亭亭。”“是的,太太。”阿兰说,她相当同情着含烟,在她的心目里,含烟是个温和而善良的好女人。“我会的。”

  “谢谢你!”含烟再说了一句,俯下身子,她轻轻的吻着那孩子的面颊,一滴泪滴在那小脸上,她悄悄的拭去了它。抬起头来,她问阿兰:“先生呢?”“他在客人房里睡了。”

  “高先生呢?”“他收拾了东西,说明天一清早就要离开,现在他也在他房里。”“哦。”含烟再对那孩子看了一眼,就悄悄的退出了育儿室。走到楼下书房里,她用钥匙打开了书桌抽屉,取出了一册装订起来的,写满字迹的信笺,这是她数月来所写的一本书、一页一页,一行一行,一字一字,全是血与泪。捧着这本册子,她走上了楼,回到卧室中,关好房门。她取出了柏霈文送她的那一盒珠宝,把那本册子锁入盒子里。然后,她坐下来,开始写一个短笺:

  “霈文:

  我去了。在经过今天这一段事件之后,我知道,这儿再也没有我立足之地了。千般恩爱,万斛柔情,皆已烟消云散。我去了,抱歉,在我离开这个世界,在我离开你之前,我最后要说的一句话,竟是:我恨你!

  关于我走进含烟山庄之后,一切遭遇,一切心迹,我都留在一本手册之中,字字行行,皆为血泪写成。如果你对我还有一丝丝未竟之情,请为我善视亭亭,她是百分之百,千分之千的你的骨血。那么,我在九泉之下,也当感激。

  我把手稿一册,连同你送给我的珠宝、爱情、梦想一起留下。真遗憾,我无福消受,你可把它们再送给另一个有福之人!霈文,我去了。从今以后,松竹桥下,唯有孤魂,但愿河水之清兮,足以濯我沾污之灵魂!

  霈文,今生已矣,来生——咳,来生又当如何?

  仍愿给你最深的祝福

  含烟绝笔”

  写完,她把短笺放在珠宝盒上,一起留在床头柜上面的小台灯下。在灯旁,仍然插着一瓶黄玫瑰,她下意识的取下一枝来。然后,她披上一件风衣,习惯性的拿起自己的小手袋,悄悄的下了楼,走出了大门。花园内积水颇深,水中飘浮着断木残枝,雨依旧在斜扫着,迎面而来的风使她打了个寒战。她踩进了水中,一步一步的,走向了铁门,打开了门边的一扇小门,她出去了,置身在含烟山庄以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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