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第二、三流的舞厅,嘈杂,凌乱,烟雾腾腾。一个小型乐队,正在奏着喧闹的音乐,狭小的舞池,挤满了一对对的舞客,在跳着竭特巴。含烟就在一个中年人的怀抱中旋转,暗沉沉的灯光下,她耳际和颈项上的耳环项链在迎着灯光闪亮。虽然灯光那样幽暗,虽然舞池中那样拥挤,虽然含烟的打扮已大异往日……但是,柏霈文仍然一眼就认出她来了。他走进舞厅的一刹那就认出来了!他心跳,他晕眩,他震动而战栗,在一个位子上坐了下来,他对舞女大班说了几句话,指指在舞池中的含烟,然后,他开出一张支票给舞女大班。那大班惊异的望着他,走开了。他叫了一瓶酒,燃起一支烟,就这样静静的坐在那儿等待着,一面把酒一杯杯的倾入腹中。然后,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阴暗罩住了他,有个人影遮在他的面前,他慢慢的抬起头来,一件黑丝绒的洋装,裹着一个怯弱纤小的身子,敞开的领口,灵出修长秀气的颈项,那瘦弱的肩膀是苍白而楚楚可怜的,那贴肉的发亮的项链一定冰冻着那细腻的肌肤。他的目光向上扬,和她的眼光接触了。
她似乎受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大震动,血色迅速的离开了她的面颊和嘴唇,她用手扶着桌子,身子摇摇欲坠。他站起身来,一把扶住了她,然后,他让她在椅子里坐了下来。他用颤抖的手,给她倒了一杯酒,递到她的面前。她端起杯子,很快的把它一口喝干。他坐在她的对面,在一层突然上涌的泪雾中凝视着她。她更瘦了,更憔悴了,脂粉掩饰不住她的苍白和疲倦,她的眼睛下有着明显的黑圈,长睫毛好无力的扇动着,掩映着一对朦胧而瑟缩的眸子。他咬住了嘴唇,他的心在绞紧,绞得好痛好痛。
“含烟!”他轻唤着,把一只颤抖的手盖在她放在桌上那只纤小的手上。“你让我找得好苦!”
她轻轻的抽出了自己的手来,抬起眉毛,她的眼光是今晚第一次正视他,带着一层薄薄的审判意味,和一份淡淡的冷漠。“你要跳舞吗?先生?”她问,那张小脸显得冷冰冰的。“谢谢你捧我的场!”“含烟!”他喊着,急切中不知该说些什么,含烟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刺痛了他,他慌乱了,紧张了,在慌乱与紧张之余,他五脏六腑都可怕的翻搅痛楚了起来。“含烟,别这样,我来道歉,我来接你出去!”他急急的说,手心被汗所濡湿了。
“接我出去?”她喃喃的说。“对了,你付了带出场的钱,你可以带我出场。”她站起身来,静静的望着他。“现在就走吗?先生?”他看着她,那憔悴的面庞,那疲倦的神色,那冷漠的表情,好像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舞客,距离她很遥远很遥远的一个陌生人。他的心被撕裂了,被她的神态所撕裂了。他知道了一件事;她不愿再继续那段感情了,他失去了她!他曾把握在手中的,但是,现在,他失去了她!
“怎样呢?”她问:“出去?或者是跳舞?”他咬咬牙,然后,他突然的站起身来。“好,我们先出去再说!先离开这个鬼地方!”
含烟取来了她的风衣,柏霈文帮她披上,揽住她的腰,他们走出了那家舞厅。含烟并没有拒绝他揽住自己,这使他心头萌现出一线希望,从睫毛下凝视着她,他发现她脸上有种无所谓的,不在乎的神情,他重新被刺痛了。
“到哪儿去?”她问他。
“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就在附近。”“能到你那儿去坐坐吗?”“可以。”她扬扬眉毛。“只要你高兴。”
她不再说话了,只是往前走着,深秋的风迎面扑来,带着深深的凉意,她有些儿瑟缩,他不自禁的揽紧了她,她也没有抗拒。这是中山北路,转入一条巷子,他们走进了一家公寓,上了二楼,含烟从手提包里取出了钥匙,打开房门。柏霈文置身在一间小而精致的客厅中了,这是一个和以前的小屋完全不能相比的房间,墙上裱着壁纸,屋顶上垂着豪华的吊灯,有唱机,有酒柜,柜中陈列着几十种不同的酒,一套雅致的沙发,落地窗上垂着暗红色的窗帘……柏霈文环室四顾,心中却在隐隐作痛,他看到了一个典型的、欢场女人的房间,而且,他知道,这儿是常有客人来的。
“房间布置得不错。”他言不由衷的说。
“是吗?”她淡淡的问:“租来的房子,连家具和布置一起租的,我没再变过,假如是我自己的房子,我会选用米色和咖啡色布置客厅,白色、金色和黑色布置卧室,再加个红床罩什么的。”她指指沙发:
“请坐吧!”打开了小几上的烟罐,她问:“抽烟吗?”
“不。”“要喝点什么酒吗?”她走到酒柜前面,取出了酒杯,“爱喝什么?白兰地还是威士忌?”
“不,什么都不要。”他有些激动的说,他的眼光紧紧的盯着她。“那么,其他的呢?橘子汁?汽水?可乐?总要喝点东西呀!你为我花了那么多钱,我总应该好好的招待你才对!”她说,故意避开了他的眼光。
他走到她的面前,他的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扭转过来,他强迫她面对着自己。然后,他深深的望着她的脸,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他的头发篷乱,他的呼吸急促,他的脸色苍白而憔悴。
“够了!”他哑着嗓子说。“别折磨我了,含烟。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你别折磨我了吧!”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紧紧的把她揽进怀里,就痛苦的把脸埋进她的衣领中。“你发脾气吧!你打我骂我吧,你对我吼对我叫吧,你告诉我我是最大的傻瓜吧,但是,别这样用冷淡来折磨我!别这样!你知道这一个月以来,我除了找寻你,什么事都没有做,你给我的惩罚已经够了,已经够了!含烟,你饶了我吧!”
她挣扎着跳了开去,背靠在墙上,她睁着一对大大的眼睛,瞪视着他。她的脸色苍白如死,她的神情瑟缩而迷惘。
“你——你要做什么?先生?”她问,好像他仍然是个陌生人。“我要向你求婚。”他急促的说。“我请求你做我的妻子,我爱你,我要你。”她望着他,脸色更苍白了,一层疲倦的神色浮现在她的眼底,她慢慢的转开了头,垂下了眼睑。
“如果你是在向我求婚,那么,我拒绝了,先生。”她说,声音平淡而无力。“含烟!”他嚷着,冲到她的面前,握住了她的双手。“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你恨我,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不要说得这样决绝,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再考验我一次,请求你,含烟!”“不,”她轻声的说,她的眼睛空空洞洞的看着窗外,脸上一无表情。“你轻视我,你认为我是污秽的,我不能嫁给一个轻视我的人。不,不行,先生,我早就说过,我配不上你!”
“不,不,含烟,不是这样的。是我配不上你,我庸俗,我狭小,我自私,现在,我想通了,那件事一点也不损你的清白和美好,我太愚蠢,含烟!现在没有什么可以阻碍我们了,我不介意你的出身,我不介意你的过去,你在我的心目中永远完美,我请求你,含烟,嫁我吧!嫁我吧!含烟,别拒绝我!”她战栗了一下,她的眼睛仍然看着窗外,但是,一层泪浪涌了上来,那对黑蒙蒙的眸子浸在水雾之中了。她的嘴唇轻轻的蠕动着,唇边浮起一个无力的微笑。
“如果一个月以前,你肯对我说这几句话,”她幽幽的说:“我会跪在你的脚下,吻你的脚。可是,现在,没有用了,我已经重回舞厅,我已经不再梦想了。我不嫁你,柏先生。不过,你可以到舞厅里来,你有钱,你可以买我的钟点,或者带我出场。”“不!含烟!”他喊,迫切的摇撼着她,抚摩她的面颊、头发,他的眼光烧灼般的落在她的脸上。“我不会让你留在舞厅,我不会!我一定要娶你!随你怎么说!别对我太残忍,含烟……”“是你残忍,柏先生!”她说,眼光终于从窗外掉了回来,注视着他。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滴落在她的衣服上。“请你放了我吧,别再缠绕我。”她说,开始轻轻的、忍声的啜泣起来。
她的啜泣使他心碎,使他心痛。他捧起她的脸,用嘴唇吻去了她的泪,恳求的说:
“饶恕我,饶恕我,含烟。我错了,我像一只蠢驴,我让你白白受了许多苦,受了许多委屈。我错了,含烟,给我机会,给我机会来赎罪,我要弥补我的过失,我向你保证,含烟。你这一生苦难的日子已经结束了,我要给你一份最甜蜜,最幸福的生活。含烟,答应我,嫁给我!含烟,答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