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桥下去捡小鹅卵石好吗?”
亭亭犹豫了一下,她对那河水憎恶的望着,脸色十分特别。方丝萦诧异的说:“怎么,不喜欢鹅卵石吗?”
“不是,”亭亭摇了摇头,然后,她指着那河水说:“就是这条河,我的亲妈妈就是跳这条河死的。”
“噢,”方丝萦迅速的皱了一下眉,大人们为什么要让孩子们知道这些不幸呢!他们竟不顾那些小心灵是否承受得了?残忍呵,柏霈文!“他们说,那天河水涨了,因为头一天有台风,这条桥也被河水冲断了。所以,爸爸说,妈妈可能是不小心摔下去的,这儿没有路灯,晚上天又黑,她一定没看到桥断了。”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们背着我说,以为我听不到,他们还说……”那孩子猛的打了个冷战。
不要!难道他们连那孩子出身之谜也不保密吗?方丝萦一把拉住了亭亭的手,迅速的另外找出一个题目来:
“我们不谈这个了,亭亭。你带我去松竹寺玩玩好吗?我听说松竹寺很有名,可是我还一次都没去玩过呢!”
“好啊!我带你去!”于是,她们去了松竹寺,沿着那松树夹道的小径,她们拾级而上,两边的松林绿荫荫的,静悄悄的。松树遮断了阳光,石级上有着苍苔,周围有份难言的肃穆和宁静。她们走了好久好久,上了不知道多少级石阶,然后,她们来到了那栋佛寺之前。佛寺前花木扶疏,前后是松林,左右都是竹林,这座庙就被包围在一片松竹之中。想必“松竹寺”也由此而得名。庙中供奉的是观音大士,神堂前香烟缭绕,在庙门前,还有个很大的铜鼎,里面燃着无数的香。站在庙门前,可以眺望台北市,周围风景如画。
她们在庙前站了好一会儿,亭亭摇着她的手说:
“老师,你去求一个签吧!”
抱着份无可无不可的心情,她真的燃上了一炷香,去求了一个签,签上的句子却隐约得出奇:“姻缘富贵不由人,心高必然误卿卿,
婉转迂回迷旧路,云开月出自分明。”
亭亭在旁边伸长了脖子好奇的看着,一面问:
“它说什么?老师?你问什么?”
方丝萦揉绉了那签条,笑着说:
“我问我所问的,它说它所说的。好了,亭亭,天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回到家里,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柏太太还没有回来,柏霈文交代教把他的饭菜送上楼去,于是,餐桌上只有方丝萦和柏亭亭。亭亭因为一个下午都在外面奔跑,所以胃口很好,一连吃了两碗饭,方丝萦却吃得很少。亭亭的好胃口使她高兴,看着亭亭,她说:
“平常是不是常常是这种局面,爸爸不下楼,妈妈出去,就你一个人吃饭?”“是的。”亭亭说:“我就常常不吃。”
“不吃?”“一个人吃饭好没味道,我就不吃,有的时候,亚珠强迫我吃,我就吃一点点。”怪不得这孩子如此消瘦!方丝萦看着亭亭,心里暗暗的下着决心,她要让这孩子正常起来,快乐起来,强壮起来,至于功课,在目前,倒还成为其次的问题。因此,饭后,她监督着她把功课做完,又给她补了一会儿算术,就让她把她那个破娃娃拿来。然后,方丝萦整整费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把那娃娃给重新缝缀起来。因为没有碎布,方丝萦竟撕碎了自己的一件衬裙,用那白绸子和衬裙上的花边,给那娃娃缝制了一件新衣。整个制作的过程中,亭亭都跪在方丝萦身边,满脸喜悦的看着她做,一面不住的帮着忙,一会儿递针,一会儿递线。等到那娃娃终于完工了,方丝萦从地毯上站起身来,笑着说:“好了,你的娃娃好看得多了。”
亭亭用一种崇拜的眼光,看了方丝萦一眼。然后她骄傲的审视着她那个娃娃,再把它紧紧的抱在胸前,喃喃的说:
“乖娃娃,我好可爱好可爱的娃娃。”
方丝萦颇受感动。接着,因为时间实在不早了,她逼着亭亭去洗澡睡觉,眼看着亭亭换上了睡袍,钻进被窝里,方丝萦弯下腰去,帮她整理着棉被。就在这一瞬间,那孩子忽然抬起身子来,用两只胳膊圈住了方丝萦的脖子,把她的头拉向自己,然后,她很快的用她那濡湿的小嘴唇,在方丝萦的面颊上吻了一下,一面急促的说:
“我好爱你,老师。”说完,由于不好意思,她放松了方丝萦,一翻身把头埋进了枕头里,闭上眼睛装睡觉了。方丝萦呆立在那儿,好半天都没有移动,亭亭这一个突发的动作使她那样感动,那样激动,那样不能自已。她的眼睛濡湿,眼镜片上浮着一层雾气,她竟看不清楚眼前的东西了。许久之后,看到亭亭始终不再翻动,她俯身再看了一眼,原来这孩子在一日倦游之后,真的沉沉入睡了。她叹了口气,在那孩子的额上轻轻的吻了吻,低声的说:“好好睡吧!孩子。做一个香香甜甜的梦吧。”
她再叹息了一声,悄悄的退出了亭亭的房间,并且带上了房门。于是,她发现柏霈文正站在那小厅与走廊的交界处,面向着自己。她知道他的耳朵是很敏锐的,她走过去,招呼着说:“柏先生,还没睡吗?”
“到这儿来坐坐吧。”柏霈文说。
方丝萦走了过去,在小厅中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小厅里没有开大灯,只亮着一盏壁灯,光线是幽幽柔柔的。柏霈文斜倚在落地窗上,静静的说:
“你忙了一个下午。我看,你是真心在关怀着那个孩子,是吗?”“我关怀她,因为她太‘穷’了。”方丝萦说。
“穷?”柏霈文怔了一下。“你是什么意思?”
“我从没看过比她更贫乏的孩子!”方丝萦有些激动。“没有温暖,没有爱,没有关怀,没有一切!”
“你在指责我吗?”柏霈文问。
“我不敢指责你,柏先生。”方丝萦说,竭力缓和自己的情绪。“但是,多爱她一点吧,柏先生,那孩子需要你!”她的声调里竟带着点儿祈求的意味。
柏霈文为之一动。“我知道,”他说,这次声音是恳切而真挚的。“你一定认为我是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可是,你要知道,我一向不太懂孩子,而且,我不知该怎样待她,这孩子,她总引起我一些惨痛的回忆。咳,方小姐,我想你听说过她生母的事吧?”
“是的,一点点。”方丝萦轻声说。“那是个好女人,值得你终生回忆……”柏霈文陷入了沉思之中。“人,常常由于一时糊涂,造成一辈子不能挽回的错误,如果她还活着……”他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痛楚的、渴切的语气,冲动的说:“我愿牺牲我所有的一切,挽回她的生命!”“哦,先生!”方丝萦不由自主的喊了一声,她被撼动了,她在这男人的脸上,看到了一份烧灼般的热情和痛苦,这把她击倒了。她感到迷茫,感到困惑,感到仓皇失措。
“噢,”柏霈文猛的醒悟了过来,一层不安的神色浮上了他的眉梢,他立即退缩了,一面支吾的说:“对不起,方小姐,请原谅我,我不该对你说这些,我有些失态,我想。”
“哦,不,柏先生,”方丝萦仓促的说,心情激荡得很厉害,她懊恼引起了柏霈文的这些话。站起身来,她匆匆的说:“我很累了,柏先生,我想回房间去睡觉了,明天见,柏先生!”
“等一下,”柏霈文说,敏感地。“你似乎有些怕我,方小姐。”“不,”方丝萦情不自已的瑟缩了一下,觉得十分软弱。
“别怕我,方小姐,”那男人深沉的说。“如果我有什么失态和失礼的地方,请你原谅,那是因为我很少和别人接触的原因,尤其是女性。我几乎已经忘记了礼貌,也忘记了该如何谈话。”“哦,你很好,先生,”方丝萦有些生硬的说:“我并不怕你,从来没有。好,再见了,柏先生。”
转过身子,她匆促的回进了自己的房间,她走得那么急,好像要逃避什么。
现在,她躺在床上,瞪视着天花板,无法让自己成眠。白天所经历的一切,都在她的脑海里重演,一幕一幕的,那样清晰,那样生动,她简直摆脱不开这父女二人的形象。那盲人的岁月堪哀,那小女孩的境况堪怜,怎样才能帮助他们呢?为他们找回那个死去的妻子和母亲吗?她猛的打了个寒战,带着秋意的晚风从纱窗外吹来,夜,已经深了。
她看了看手表,快一点钟了,四周那么安静,那个柏太太还没有回来。拿起一本英文本的傲慢与偏见,她开始心不在焉的阅读了起来。事实上,她的思想一点都不能集中,她的目光也不能长久的停驻在书上。每看几行,她就会不知不觉的抬起眼睛来,对着那瓶玫瑰花,或是那个尤莉特西的雕塑像,默默的出神。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声汽车喇叭声惊动了她,那个柏太太回来了。何必按喇叭?这样夜静更深的时候!难道她没有带大门钥匙吗?她放下了书,下意识的倾听着。汽车开进了花园,车门“砰”的关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接着,是高跟鞋清脆的走进客厅的声音,然后,她走上楼来了,一面上楼,她在一面的唱着歌,声音唱得很高,她的歌喉倒相当不错。唱的并非时下流行的小曲子,而是那支有名的旧诗,被谱成的歌:“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