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瞅着他,眼神是困惑而迷惘的。
“但……但是,”她怯怯的说:“‘过去’到底是怎样的呢?”
他一惊,紧盯着她。
“怎么!”他愕然的说:“你不是已经记起来了吗?关于你和卢云飞的一切!”
“卢云飞?是了!”她像骤然又醒悟了过来,不自禁的闭了闭眼睛。“云飞,对了,他的名字叫云飞。我常在阁楼里等他,我们相偕去雾谷,我们有时整日奔驰在山里,有时又整日坐在阁楼中静静相对。他是爸爸公司里的职员,他有个弟弟叫云扬,他们住在镇外的一个农舍中,生活很清苦。”
“你瞧!你不是都记起来了吗?”狄君璞兴奋的说。“但是,今天已经够你受了,我不要你今天讲给我听。等过几天,你完全平静以后,你再慢慢的告诉我!”“不!”她说,陷进了记忆的底层,努力的在思索着。她作了个阻止的手势,说:“别打扰我,让我想!是的,父亲不赞成我和云飞恋爱,说他太油,太滑,太不走正路。我们的恋爱很痛苦,同时,我发现云飞对我并不忠实,他也追求心霞,又和江梨调情,还有别的女人,很多很多。他要我跟他走,我始终没有勇气,因为我在潜意识中,并不信任他。可是,另一方面,我又爱他爱得如疯如狂!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然后,爸爸把他从公司里开除了,他们在霜园大吵,云飞又说要带我走。爸爸把我关了起来,然后,然后……”她尽力思索,眉心紧紧的蹙在一起。“爸爸把我锁在屋里,我想逃出去。我哀求高妈帮助我,看在我已死的母亲面上帮助我。然后……然后……然后……”她睁大眼睛,惊慌的看着他。
“然后怎样了?我怎么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然后我就生病了吗?就失去记忆了吗?”
狄君璞凝视着她。一开始,那记忆的绳索已经理清楚了,可是到了这重要的关口,就又打了结。在心理学上要分析起来,从她出走到云飞的死,一定是她最不愿回忆的一段,一定也是对她最痛苦的一段。他沉吟了一下,提示的说:“记得萧雅棠吗?”
“萧雅棠……她不是云扬的女朋友吗?长得很美的一个女孩子。”
“她是云扬的女朋友吗?”他追问。
“怎么……她……啊,是的,她和云飞也有一手,这就是云飞,他还说他在这世界上只爱我一个!他欺骗我,他玩弄我,我为他可以死,而他……而他……”她喘息,又不能自已的愤怒了起来。“而他这样欺侮我呵!”
“你怎么知道他和萧雅棠也有一手呢?”他再问。
“我知道了!我就是知道了!”她暴怒的说,眼睛冒着火。
“我不知道怎样知道的,但是我知道了!他欺侮我,他骗我!他是魔鬼,他不是人!而我那样爱他,那样爱!我可以匍伏在他脚下,做他的女奴!他却欺侮我,那样欺侮我呵!”
他坐到她的身边,拥住了她,捧着她的脸,抚摩她的头发,温温柔柔的望着她。
“别生气,心虹,别再想这些事了,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来,擦干眼泪,擤擤鼻涕吧!”
她在他的大手帕里擤了擤鼻子,擦净了脸。坐起身来,她望着他。她的长发蓬松着,双眸如水,那神态,那模样,是楚楚堪怜的。
“怪不得,”她幽幽的说:“我总是觉得有人叫我跟他一起走!怪不得我总是觉得忧郁,怪不得我总依稀恍惚的觉得我生命里有个男人,原来……原来是这样的!”
“抛开这件事,不许再想了,心虹!”狄君璞站起身来。正好有人敲门,他走过去打开房门,是笑容满面的老姑妈,手里正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肉丝面,笑吟吟的说:“我听到你们在屋里讲话,知道梁小姐一定睡醒了,快趁热把面吃了吧!”她走进来,笑着对心虹说:“梁小姐,你多吃一点,包管就会胖起来,身体也会好了!”
心虹有些局促,慌忙推开棉被,坐正身子,羞涩的喃喃着:“这怎么好意思,姑妈!”
“别客气,这是我自己下厨做的呢,就不知道梁小姐是不是吃得来!”老姑妈笑着说。
狄君璞已经端了一张小茶几,放在心虹面前,姑妈把面放在小几上,一叠连声的说:“快吃吧,趁热!来,别客气了。”
心虹只得拿起筷子,老姑妈看着她吃了几口,殷勤的问着咸淡如何,心虹表示好极了。老姑妈有些得意,更加笑逐颜开了。看了看心虹,再看了看狄君璞,她心中忽然有了意外之想,真的,为了美茹,狄君璞已经消沉了这么久。眼前这个女孩,又有哪一点赶不上美茹呢?难得她和小蕾又投缘。
虽然对狄君璞而言,心虹是显得太年轻了一点,但是,男的比女的大上十几岁,也不算怎么不妥当。假如……假如……
假如能成功,老姑妈越想越乐,忍不住嘻嘻一笑,那才真好呢!她可别在这儿夹萝卜干碍事了!她慌忙向门口走,一面对狄君璞说:“君璞,你陪梁小姐多谈谈哦,碗吃好了就放着,明天早上阿莲会来收去洗。我照顾小蕾睡觉去,你就别操心了,只管陪梁小姐多聊聊。嘻嘻!”她又嘻嘻一笑,急急忙忙的走了,还细心的关上了房门。
她这一连两个嘻嘻,使心虹莫名其妙的涨红了脸。狄君璞也不自禁的暗暗摇了摇头,他知道老姑妈在想些什么,自从美茹离去以后,她是每见一个女孩子都要为他撮合一番的。
心虹吃完了面,她是真的饿了,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她的好胃口使狄君璞高兴,望着她,他问:“再来一碗?”
“不了,已经够了,真的。我平常很少吃这么多。”用狄君璞的手帕擦了擦嘴,她站起身来,想收拾碗筷,狄君璞说:“让它去吧!”
他们把茶几搬回原位,心虹把躺椅上的棉被折叠好了,把碗筷放到一边去,又去盥洗室洗了洗手脸,折回到书房里来,她坐在书桌后面的椅子上,翻了翻狄君璞桌上的手稿,她没有说话,沉默忽然间降临在她和狄君璞之间了。
在这一刻,他们谁都没有再想到云飞,和那个遗忘的世界。他们想着的是那一吻,是未定的前途,是以后的故事,和他们彼此。室内很静,窗外的穹苍里,又有月光,又有星河。
室内,台灯的光芒并不很亮,绿色的灯罩下,放射着一屋子静静的幽光。她坐在灯下,长发梳理过了,整齐的披在背上。
那沉静的、梦似的脸庞,笼罩在台灯的一片幽光之下。那眼神那样朦胧,那样模糊,那样带着淡淡的羞涩,和薄薄的醉意。温柔如梦,而光明如星!他看着她,不转睛的看着她,心里隐约的想着梁逸舟对他说过的那些警告的话,但那些话轻飘飘的,像烟,像云,像雾,那样飘过去,在他心中竟留不下一点重量和痕迹。他眼前只有她,他心里,也只有她!
那沉默是使人窒息的,使比言语更让人心跳,更让人呼吸急促,更让人头脑昏沉的。他慢慢的移近了她,站在她对面,隔着一个书桌,对她凝视。她迎视着他,他可以在她的瞳仁中看到自己。她的手指,无意识的卷弄着一张空白的稿纸,把它卷起来,又把它放开,放开了,又卷起来,是一只神经质的,忙碌的小手!终于,他的手盖了下来,压在那只忙碌的小手上。而她呢?发出了那样一声热烈的、惊喜的、压抑的轻喊,就迅速的低下头来,把自己的面颊紧贴在他的手背上,再转过头去,把自己的唇压在那手背上。
他的心猛跳着,跳得狂烈,跳得凶野。这可能嘛?那磨碎的细沙又聚拢了,重新有一个完整的生命和一份完整的感情,这可能吗?他望着那黑发的头颅,这不是也是一颗磨碎了的细沙吗?两粒磨碎了的细沙如果相遇,岂不是可以重新组合,彼此包容,结为一体?不是吗?不是吗?不是吗?他的呼吸急促了,他兴奋着,也惊喜着。翻转了自己的手,他托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托起来。天哪!她有怎样一对热烈而闪烁的眼睛呀!他觉得自己被融解了,被吞噬了。他喘息的低唤:“心虹!”
她一瞬也不瞬的望着他。
“嗯。”她轻哼着。
“这是真的吗?”他问。
“我不知道,”她说,眼光如梦。“请你告诉我。”
“这是真的!”他说,突然振奋了。“我见你第一眼的时候就该知道了。”他喉咙喑哑。“过来!”他说,几乎是命令的。
她站起身来,绕过桌子,一直走到他身边。仰着头,垂手而立。她脸上焕发着光采,眼睛清亮如曙色未临前的晨星。
面如霞,眉如画。那小小的嘴唇嫣红而湿润,轻嘬着一个少女的梦和火似的热情。他的心脏在胸腔中擂鼓似的猛击着,他的头昏昏然,目涔涔然,眼前只看到那焕发的,燃着光采的脸。他无法控制自己,哑着声音,他还想抗拒自己的意识:“你可想离开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