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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页

 

  “谁?是谁?”

  她用手扶住额,努力思索,她本来因奔跑而发红的脸现在苍白了,而且越来越苍白,那颤动的嘴唇也逐渐的失去了颜色,她看来憔悴而消瘦,摇摇晃晃的站在那儿,如弱柳临风。她那迷茫的眼珠大大的瞪着,眼神深邃,越过枫林,越过农庄,那目光不知停留在一个怎样的世界里。

  他扶住了她,用力的握住她的胳膊,他在她耳边,低沉而有力的说:“不许昏倒!记住,不许昏倒!”

  “我冷……”她颤抖着,可怜兮兮的,目光仍瞪在那遥远的地方。“我好冷。”

  “但是,你已经记起了什么。不是吗?那是什么?告诉我!”

  “一个──一个人,一个男人,”她像被催眠般的说,声音低低的,呻吟的,如同耳语。“一个男人!他在等我,他要我跟他……跟他走!他一直要我跟他走!”

  “他是谁?”

  “他是……”她闭上眼睛,身子摇摇欲坠。“他是……他是……”

  “是谁?”他毫不放松的,扶住她的手更用力了。

  “是……是……是一个男人,年轻的,漂亮的,他……他要我跟他走!”

  “他叫什么名字?”他逼问着。

  “他叫……他叫……”她的脸色苍白如蜡,身子虚弱的摇摆,她的眼睛又张开了,那深邃的眼珠几乎是恐怖的瞪视着。

  那记忆之匙在生锈的锁孔中困难的转动。“他的名字是……是……”她的嘴唇嘬起,却发不出那名字的声音,她挣扎着,痛苦的重复着:“他的名字是……是……”

  “是什么?想!好好的想一想!是什么?”

  “是……是……是……啊!”她崩溃了,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她啜泣着大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那记忆之匙断了。她抱住了头。“我什么都不知道!都不知道!都不知道!不要问我!不要问我!不要问我……”

  她的双腿发软,身子向地下溜去。他一把把她抱了起来,大踏步的走进农庄,一直走进书房,他把她放在火炉边的躺椅上。她仍然用手抱住头,把自己的身子缩成一团,她下意识的在逃避着什么,她的手是冰冷的。他泡了一杯热茶,扶起她的头,他强迫她喝,她喝了几口,引起了一大串的呛咳。

  他放弃了茶,倒了一小杯酒,送到她的唇边,她猛烈的摇头。

  “喝下去!”他的喉咙喑哑。看她那种无助的模样是堪怜的。“喝下去!你会舒服一点。”

  她喝了,仍然把身子缩成了一团。他取来一条大毛毯,包住了她。把火烧旺了。

  “怎样?”他看着她,焦灼的。“好些吗?”

  她的四肢逐渐放松了,脸色仍然苍白如死。拥着毛毯,她可怜兮兮的蜷缩在那儿,眼珠浸在蒙蒙的水雾里,显得更黑,更深,更晶莹,像两泓不见底的深潭。她看着他,默默的看着他,眼光中充满了祈求的、哀恳的神色。他也默默的蹲在她身边,忧愁的审视着她。然后,她忽然轻喊了一声,扑过来,把她的头紧倚在他胸前,用胳膊环抱住了他的腰。一连串的说:“不要放弃我!求你,不要放弃我!不要放弃我!”

  他不知道她这“放弃”两个字的意思,但是,她这一举使他颇为感动,不由自主的,他用手抚摸着那黑发的头,竟很想把自己的唇印在那苍白的额上。可是,梁逸舟的提示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他的背立即下意识的挺直了。她离开了他,躺回到椅子里,有些儿羞涩,有些儿难堪。那苍白的面颊反而因这羞涩而微红了。

  “对不起。”她呐呐的说。

  他使她难堪了!她没有忽略他那挺背的动作。小小的、敏感的人呵!他立即捉住了她的手,用自己那大而温暖的双手握住了她。

  “你的手热了。”他说:“好些了,是不?”

  她点点头,瞅着他。

  “很抱歉,”他由衷的说:“不该那样逼你的。”

  “不,”她说了,幽幽的。“我要谢谢你,你在帮助我,不是吗?别放弃我,请你!我已经知道了,我害的是失忆症,但是,似乎没有人愿意帮助我恢复记忆。”

  “你怎么知道你害的是失忆症?”

  “我总是觉得有个阴影在我的面前,有个声音在我的耳畔。前天,我逼问高妈,她吐露了一点,就逃跑了,她说我丧失了一部份的记忆。我知道,我那段记忆一定有个男人,只是,我不知道他是谁,他现在在那里?或者,”她哀愁而自嘲的微笑。“我曾有个薄幸的男友,因为,跟着那记忆而来的,是那样大的痛苦和悲愁呵!”

  他紧握了一下她的手,那小小的、温软的手!这只纤细的、柔若无骨的小手上会染着血腥吗?不!那苍白的、楚楚动人的面庞上会写着罪恶吗?不!他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的说:“我会帮助你,心虹。但是,现在别再去想这个问题了,今天已经够了。”

  “你知道多少关于我的事?”她忽然问。

  “一点点。”他回避的说。

  “告诉我!把你知道的部分告诉我!”她热烈的,激动的,抓住了他的手臂。“只有一点点,”他深思的说:“你生了一场病,使你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如此而已。”他站起身来,走到桌边,拿起了茶杯,送到心虹的手上。“喝点茶,别再想它了,你很苍白。而且,你瘦了。”

  “我病了好些天。”她说。

  那么,她是真的病了?他心中掠过一抹怛恻的温柔。

  “现在都好了吗?”他问。

  “你没想过我,”她很快的说:“我打赌你把我忘了,你一次都没到霜园里来。”

  他的心不自禁的一跳,这几句轻轻的责备里带着太多其他的意义,这可能吗?他有些神思恍惚了。站在那儿,他两手插在口袋里,眼睛注视着炉火,唇边浮起了一个飘忽而勉强的微笑。

  “我这几天很忙。”他低低的说。

  “哦,当然哪!”她说,语气有点儿酸涩。“你一定写了很多,一定的!”

  “唔。”他哼了一声,事实上糟透了,这些日子来,他的小说几乎毫无进展。“杂志社向我拚命催稿,弄得我毫无办法。”

  她瞅着他,然后她垂下头来,轻轻叹息。这声叹息勾动了他心中最纤细的一缕神经,使他的心脏又猛的一跳。不由自主的,他望着她,这可能吗?这可能吗?那如死灰般的感情能再燃烧起来吗?这细致娇柔的少女,会对他有一丝丝感情吗?是真?是幻?是他神经过敏?他在感情上,早就是惊弓之鸟,早就心灰意冷。但是,现在,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常的心跳?为什么在他那意识的深处,会激荡着某种等待与期盼?为什么那样热切的希望帮助她?那样渴望她留在他的眼前?为什么?为什么?

  “我想,我打扰了你吧!”她说,忽然推开毛毯,想站起来。

  “哦,不,不!”他急促的说,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她对面,用手按住了她。“别走!我喜欢你留在这儿!我正……无聊得很。”

  “真的,姑妈和小蕾呢?”

  “她们全去台北了。”

  “哦。”她沉默了。坐正身子,她看着他,半晌,她说:“你刚刚还没告诉我,你对于我知道多少?”

  “我已经告诉你了。”

  “不止这样多,不止。”她摇摇头。忽然倾向他,用一对热切的眸子盯着他。“你答应帮助我的,是吗?”

  “是的。”

  “那么,告诉我,是不是真有那样一个男孩子?在我的生命中,是不是真有?还是我的幻觉?”

  他凝视她。

  “是的,”他慢慢的说:“真有。”

  她颤抖了一下,眼睛特别的燃着光采。

  “怎样的?怎样的?”她急促的问:“他到哪里去了?告诉我!”

  他心中有阵微微的痉挛和酸涩。她那热切而燃烧着的眸子使他生出一种微妙而难解的醋意。天哪!她是多么美丽呵!

  他咬了咬牙,含糊的说:“走了。我想。”

  “走了?走了?”她嚷着:“为什么?走到哪儿去了?怎么!告诉我!把一切都告诉我!快!请你!是他不爱我了吗?是吗?所以我生病了,是吗?所以我失去了记忆,是吗?哦,你告诉我吧!”

  “我不能。”他忧愁的说。“因为我也不知道。我等着你来告诉我。”

  “哦,是吗?”她颓然的垂下了头。好沮丧,好迷茫。有好一会儿她沉默着,然后,她叹息着说:“这些日子来,我时时刻刻在思索,在寻觅,但是我总是像在浓雾中奔跑,什么方向都辨不清楚。我的脑子里有个黑房间,许多东西在这黑房间里活动,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一直希望给那黑房间开一个窗子,或点一盏灯,让我看清那里面的东西。但我没有这能力!没有!每当那黑房间里有一线亮光的时候,我就觉得整个头都像要炸裂般的痛楚起来,然后;我就昏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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