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接下去说吧。
那年冬天,姐姐忽然来了一封长信,又重申上次拜访的意思,苦口婆心的劝我回家去,信尾,她却很技巧的写着:“不管怎样,我们姐弟不该为父母的固执而失和,我喜欢你,也喜欢晓寒,何不来我家小住?或者,让晓寒来住几天,给我机会,把她引见给爸爸,说不定爸爸会改变以前对晓寒的看法呢!总之,家庭的和睦,父子的亲情,都不是你该置之于度外的,你是读书人,难道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我承认,看完这封信,我确实有一刹那的动摇。但是,回忆起当时被逐的一幕,回忆起父亲对我写作的轻视,我又强硬了。无论如何,我还没有写出我的书来,我还没有在文坛上立足,我也还没有成功!我不能回去,而你,晓寒,我决不认为我的父亲能接受你!
我把那封信丢进抽屉里,置之不顾。几天之后,我就把这封信给忘怀了。可是,一天,当你帮我收拾书桌的时候,这封信却落进了你的手里。我现在还清楚的记得你拿着信来质问我的样子。
“为什么你不理她?静尘?她很有道理,是不是?”
我惊讶的看着你,因为,我一直认为你是瑟缩而靦腆的,根本不会愿意再尝试去见我的父亲!但是,我看到的你,却有那样一张坚决而勇敢的小脸!那样一对闪亮而激动的眼睛。
“你不懂,晓寒,别再去碰爸爸的钉子了,他永远不会接受你的,你知道吗?他也永远不会了解我的,你知道吗?他虽是我的父亲,对我的了解还远不及你父亲多,你懂吗?”
“但是,你要给他了解你的机会是不是?”你攀住我的脖子,用一股可爱的,不容抗拒的神情望着我。“最起码,你不该和你姐姐生气,她总没对你做错什么,我们明天去看她好吗?”
“你忘了?她曾经侮辱过你!”
“我不像你那样容易记仇,也不像你那样小心眼。而且……”你垂下睫毛,神情萧索的说:“她也没有侮辱我,我本来就是个无知无识的乡下女人嘛!”
“嗯,”我叹息着点了点头:“最起码,她已经唤起了你的自卑感了!”
“怎样?”你重新缠住了我。“我们去吗?亲戚之间,应该来往的,是不是?而且,我们的朋友那么少,你瞧,我有时也怪寂寞的……”
“我们应该要个孩子。”我说。
你的脸红了红,抬起眼睛,祈求的望着我。
“去吧!”你说:“不要再计较以前的事了,宰相肚里好撑船哪,是吗?”
我望着你。
“好,我们去,”我说:“纯粹是为了让你高兴!”
于是,我们去了。于是,我们和姐姐恢复了来往。于是,你有了一个闺中腻友。于是,你不常待在家里了。于是,我发现,你变了。
第一次发现你强烈的改变了,是在一个晚上。那天你单独去姐姐家作了一整天的客,在那时候,你已经常去姐姐家作客了,有时甚至于住在那儿,因为,像姐姐说的,我们家太偏僻了,晚上,你不该在黑暗的田野里走夜路。那晚,我也以为你会住在姐姐家里,但,你却回来了!
“看!静尘,”你一进门就嚷着:“看我的新衣服!看!”
我抬起头来,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你站在房间正中,屋顶的灯光正正的照射着你。哦,晓寒,怎样形容我那一霎时的感觉!你,穿了件黑丝绒的旗袍,襟上扣着一个亮晶晶的别针,长发挽上了头顶,做成许多松松的发鬈,而在那发鬈半遮半掩的耳垂上,坠着两串和襟上同样花色的亮耳环。你施过了脂粉,事实上,那时你早已学会了搽脂弄粉,只是平日你都没有化妆得那样浓艳。你画了眼线,染了睫毛,那对大大的眼睛显得更大更亮,更深更黑!哦,晓寒,你确实美得夺人!我想,我当时是完全被你震摄住了。我深吸了口气,瞪视着你,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哦,静尘,我美吗?这样打扮好吗?”
你在我眼前轻轻旋转,举步轻盈,而姿势优美。你那美好的头微向后仰,露出颈部那柔和的线条。两串耳环在你面颊边摇晃闪烁。我忽然看出,你的动作那样优雅,那样高贵,完全像经过训练的服装模特!我不由自主的又深吸了一口气,喃喃的说:“哦,她真的成功了。”
“谁成功了?”你问。
“姐姐。”
“怎么?”
“她改造了你!”
你停在我面前,一股淡淡的幽香从你身上传了出来,虽然我对香水从无研究,但我知道这必然是法国最名贵的产品,姐姐的梳妆台上不会有廉价香水!你扬起睫毛,静静的看着我,说:“这样不是很好吗?静尘?我现在才知道,即使有九分姿色,也需要三分打扮。如果你觉得我改变了,我想这是一个好的改变,使我在你和你家人面前,不再自惭形秽。我带给你的,也不再是耻辱和轻视。是的,静尘,我变了,我努力的自求改变,为了好适应你,好报答你对我的一往情深!”
哦,晓寒,我无言以答!我注意到你用字的文雅,注意到你修辞的不俗。事实上,这是你逐渐改变的,只是,在那晚以前,我并没有注意到。我盯着你,紧紧的盯着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我惊吓了你,你看来十分不安。“静尘,你不喜欢我这样打扮吗?如果你不喜欢,我就改回头,还我旧时衣,着我旧时裳!”
你很巧妙的改变了我才教过你的两句诗,使我不由自主的为你心折。哦,晓寒,你的聪明,你的智慧,你的美丽,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
“不,晓寒,”我终于开了口。“如果你喜欢这样妆扮,就这样吧!只是,你使我觉得这房子太简陋了,也太小了。”
“哦,静尘,”你热烈的说:“我们可以把这房子和地卖掉,搬到台北去住。”
我望着你,如果我对你有痛心的感觉,只在那一瞬间。我没有流露出我的感觉,只淡淡的说:“你不要那玫瑰园了?”
你忽然笑了,声音清脆如夜莺出谷。
“哦,静尘,”你边笑边说:“我总不会一辈子卖玫瑰花的!”
我想起了一个名叫(窈窕淑女)的电影,一位教授如何把一个卖花女改变成公主。现在,我面前的你,就已不再是个卖花女,而是个公主了。我奇怪我心头并无喜悦之情,相反的,却有一层厚而重的阴影。我知道,晓寒,那时我已知道,我即将失去你了。
当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你的改变就更加显著了,你开始闹着要搬往台北,当我严辞拒绝以后,你就常常不在家了。你不再关心你的玫瑰,你忍心的让它们憔悴枯萎,以至于失去了你的主顾。你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把你当初辛辛苦苦积蓄下来要买地的金钱,全用在脂粉和服装上面。你开始抱怨生活太苦,抱怨钱不够用,抱怨我没有生财之道。然后,一天,你兴冲冲的从外跑来,对我喊着说:“静尘,静尘,你猜怎么,姐姐决定要让我在爸爸面前亮相了!”
“亮相!”我蹙紧眉头,觉得你用了两个很奇怪的字。
“你看,姐姐有一番很戏剧化的布置。她说,爸爸当初只见过我一面,我又是一股土土的样子,他一定早不记得我的样子了。姐姐说,这个星期六,她要请爸爸去吃饭,让我盛妆着出去见爸爸,不说我是你太太,只说我是张小姐,要进你们公司去演电影的,看爸爸怎么表示。如果爸爸很欣赏我,我也不要说穿,只是常常去看爸爸,等爸爸真的很喜欢我了,我再揭穿谜底!”
“哼,”我冷笑了一声。“姐姐可以做编剧家了,这倒是个很好的喜剧材料!”
“这不是很好吗?”你依然兴高采烈。“静尘,我告诉你,我有把握会博得你父亲的喜欢!”
“假若一见面就被爸爸识破了呢!你们别把他想像成老糊涂。”我冷冷的说。“如果识破了,我也有一套办法。”
“什么办法?”
“我只和他装小可怜样儿,说好话,为以前的事道歉,他再严厉,也会消气的。何况,姐姐说,他现在已经不生我们的气了。”
“别失掉你的傲气吧!”我没好气的说。
“在长辈面前,还谈什么傲气呢!”你振振有辞:“干嘛这样板着脸?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如果你和爸爸讲和了,我们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可以搬到台北去,也可以不再住在这个破房子了!”
我放下了笔,坐正身子,那天,这是我第一次正眼看你。
我想我的眼神相当严厉,你瑟缩了,畏怯了。低下头去,你喃喃的说:“人总是要往上走的吗,安于现状等于是自甘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