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得我头昏脑涨。而你呢,晓寒,你整晚都那样安静,悄悄的备茶,悄悄的倒水,悄悄的走来,悄悄的隐退……几乎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你的存在,除了我。而我,只有默默的窥探着你,看着你那轻盈的腰肢,看着你那在暗夜里闪烁的眼睛,看着你那略带窥伺与研判的神情。我说不出我心头所涨满的某种感动的情绪。你,和黄莺,是同一时代的女性,却像来自两个不同的星球。
那场主戏开始了,一个晚上要拍二十几个镜头,十几万瓦的灯光用高架吊着,强烈的光线把玫瑰园照射得如同白昼。
男女主角的一场吻戏足足拍了两小时,一个N。G。(重拍)又一个N。G。,灯光始终强烈的照射着。你瑟缩的躲在一边,惊奇的看着这一切。玫瑰花的刺刺伤了黄莺,她夸大的娇呼连连,一个工人走上前去,□嚓□嚓几剪刀,好几枝玫瑰坠落尘埃,我看到你的眉头倏然一紧,几乎能感到你那份心疼。没有表示任何抗议,你依然瑟缩在墙角,坐在墙根底下,双手抱着膝,瞪大了你那对清亮而无邪的眸子,安安静静的注视着。
哦,晓寒,我已经预料到那些花儿的命运,没有任何花朵能禁得起十几万瓦强光的灸热,而我竟那样自私,那样忍心的不告诉你。戏不能为了几朵玫瑰花而停拍,少拍一个镜头就等于浪费了一大笔金钱。我让他们拍下去,拍下去,拍下去……男女主角在花园里穿梭,工人们在园里践踏,导演跑前跑后……每一次人来人往,必定要折伤好几枝娇嫩的枝桠,每一下轻微的断裂声必定在我心头鞭策一下,而我仍然让他们拍下去,拍下去,拍下去!我是小老板,我不能让工作停顿!
最后,我们终于收了工。黄莺缠绕着我,要我请大家吃宵夜。于是,我们这一大群人,嘈杂的、招摇的上了那几辆大车。我被人群簇拥着,包围着,甚至没有和你说一声再见,更没有检查一下那玫瑰园被摧残的情形,我们就这样呼啸着扬长而去。
当我请大家吃完了消夜,已经是黎明的时候了,晓月将沉,星光方隐,街道上一片雾色苍茫。大伙儿都散了,我独自站在那空荡荡的街头,看着街灯在雾色里透出的昏蒙的光线,竟忽然想到了你。晓寒,我强烈的想起你,不止你,还有你那可怜的玫瑰园。
是怎样一种心情的驱使?是怎样一份强烈的愿望的牵引?
我竟踏着晓雾,回到你的玫瑰园里来了。哦,晓寒,还记得吗?还记得那个黎明?和那崭新的一天吗?我来了。踩着草地上的露珠,穿过了山凹边的矮树丛,拂开了绕膝的荆棘……
我走进了那玫瑰园里。首先触入眼帘的,就是玫瑰园里那一片凋零的景象,枯萎的花朵,折断的残枝,和遍地的玫瑰花瓣。然后,我看到了你!
哦,晓寒,再也忘不了你当时的模样,再也忘不了,你坐在那花畦上,抱着膝,静静的俯着你那黑发的头,像是睡着了。晓色在你的发际投下了一道柔和的光线,你背脊的弧线显得那样温柔而单弱,竟使我满心充斥着怜惜之情。我放轻了脚步,怕惊醒你,我那样轻轻的走近你的身边。可是,你听到了,你慢慢的抬起头来,举目看我,哦,晓寒,我这才知道你并没有睡!
你的眼睛那样清醒,你的神情那样庄穆。看到了我,你并无丝毫的惊奇,只是那样一语不发的,默默的瞅着我,像是责备,像是怨怼,又像是在诉说着千言万语。我怔住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然后,逐渐的,你的眸子被泪水所浸亮,你的睫毛被泪水所濡湿。我心为之动,神为之摧,只感到心里有几千千几万万的歉疚,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因为言语所能表达的毕竟太少了。我记得我是慢慢的跪下去了,我记得我只是想安慰你,所以轻轻的拥住了你,我记得我想吻去你睫上的泪珠,但却傻傻的捕捉了你的嘴唇。
这是玫瑰园中的另一场戏。也就是在那一刹那,我悟出了一份道理;没有一场戏能演出真实的人生!因为心灵的震动不在戏剧之内。哦,是的,晓寒,我吻了你。在那个雾蒙蒙的早晨,在那个玫瑰花的花畦上,我吻了你。而当我抬起头来,我看到的是你那容光焕发的脸庞,和你那迎着初升朝阳闪烁的眼睛!就是你那发光的脸,和你那发光的眼睛,第一次让我了解了什么是爱情。让我那整个以往的人生,都化为了虚无。没有矫饰,没有造作,也没有逃避,你一任你的眼睛,全盘的托出了你的感情。哦,晓寒,你自己也不知道,你代表了一个多么完整的“真实”!
当太阳升高的时候,我们已并肩在玫瑰田里工作了,我们一起除去败叶,剪掉枯萎的花朵,翻松被践踏了的泥土,扫去满地的残枝。然后,我问你:“告诉我,晓寒,你这一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你沉思,怯怯的看我,然后把眼光落向远方的白云深处。
“说吧!别害羞!”我鼓励着你。
“在那边山里,”你轻声的说:“听说有一块很好很好的地,有很好很好的水源,可以变成一个最好的玫瑰园!”
“我将把它买下来,送给你!”我慷慨的许诺。
你望着我,呆呆的。好半天,你说:“可是,你呢?”
我呢?天知道,晓寒,你问住了我!直到那时,我并没有想到我以后会怎样,和你会怎样。那种知识份子的优越感仍然在我心底作祟。送你一块土地,报答你的一吻之情,不是吗?当时,我的潜意识里,确有这样的念头。何等卑鄙!晓寒,你决没料到我是那样卑鄙的,不是吗?而你用坦白的眸子望着我,那样坦白,那样天真,里面饱溢着你的一片深情及单纯的信赖。我在你的注视下变得渺小了,寒伧了,自惭形秽了。
“你希望我怎样?”我问,我想我问得很无力。
“你最大的愿望又是什么呢?”你说,继续瞅着我。
“写一本书!”我冲口而出,确实,这是我数年以来的愿望。“写一部长篇小说!”
“那么,”你微笑了。“我们造一栋小屋子,你写书,我种玫瑰花!”
我望着你。哦,晓寒,忽然间,我的心怎样充满了欢乐!
我的身上怎样交卸了重重重担!我在刹那间解脱了,成熟了,鼓舞了,振奋了!我肩上生出了翅膀,正轻飘飘的把我带向白云深处!随我翩翩比翼的,是你!晓寒,你将和我一起飞翔,飞翔,飞翔……飞向云里,飞向天边,飞向那海阔天空的浩瀚穹苍!
“走!”我丢下了锄头,拉住你的手。
“到那里去?”你惊愕的。
“去告诉你父亲,我们要结婚了!”
“这么快!你疯了吗?”
是的,疯了!我为你疯,我为你狂。我将倾注我一生的生命,去筑我们的伊甸园!奔进屋内,我们叫醒了你那正熟睡未醒的父亲。
“我们要结婚了!”我说。
老人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
“你在发热,”他说:“这种一忽儿冷,一忽儿热的天气容易让人生病。”
“我没有生病,”我清清楚楚的说:“我要娶你的女儿,我们马上要结婚!”老人注视了我好一会儿。
“是真的?”他问。
“是真的!”我说。
他转向了你。
“你要嫁他吗?晓寒?”
你脸红了,热烈的看了我一眼,你的头就俯了下去。于是,老人明白了,明白了这种从亘古以来,混沌初开的世界里就必然会发生的事情。他又转头向我:“你是大学毕业生?”他说。
“是的。”我说。
“她只受过小学教育。”
“是的。”
“你是有钱人家的子弟?”
“是的。”
“她是个穷农夫的女儿。”
“是的。”
“你生长在城里?”
“是的。”
“她生长在乡下。”
“是的。”
“你都知道?”他瞪着我。
“都知道。”
“那么,你还等什么?娶她去吧!我带了她二十年,就是等一个像你这样的傻瓜来娶她的!”老人一唬的从床上跳下来,挥舞着双手。“去结婚吧!你们还等什么?”
哦,晓寒,怎样的疯狂!怎样的狂欢!怎样无所顾忌的任性,怎样闪电似的筹备、登记、公证结婚!我瞒住了父母、兄弟姐妹,和所有的亲友,以免遭遇到必然的反对。一直等到公证完毕,我带着你来到父亲的面前。
“爸爸,这是你的儿媳妇。”
父亲瞪视着我。
“你在说些什么鬼?”
“真的,我们今晨在法院公证结婚了。”
父亲用了十分钟的时间来打量我,再用了十分钟的时间来打量你,然后又用了十分钟来弄清楚我们认识的经过和你的家世,再用了十分钟来证实我们的婚姻。接着,就是一场旋干转坤的暴风雨,天为之翻,地为之覆。父亲的咆哮和咒骂有如排山倒海般的对我卷来,山为之崩,地为之裂。你像惊涛骇浪中受惊的小鸟,大睁着一对惺恐而无助的眸子,看着我的父亲和我那叫嚣成一团的家人。哦,晓寒,我多么烦恼,多么懊悔,竟把你带到这样一个火山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