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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当冬天来临的时候,那些长垂的枝条,挂着无数的雨珠,一滴一滴的滴落下去,你能不信它在哭吗?而春天到了,枝上那一个个淡绿色的小叶蕾,那样兴奋的、喜悦的,迎着初升的朝阳绽放开来,那翠翠的、嫩嫩的绿在阳光下闪亮。你能不信它在笑吗?夏天的时候,枝叶扶疏,一阵风过,那叶条儿簌簌作声,你闭上眼睛,倾听吧!你能不信那树在说话吗?宝培说:“你懂得这棵树,它是你的。”这树是她的吗?荷仙不知道,她从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该属于她的。但是,在多少的风朝雨夕,多少的月夜清晨,她却习惯于走到这棵树下,向这棵树倾吐她的心迹,她的悲哀,她的烦恼,她的寂寞,她的快乐,以及她的希望。

  她向它倾吐一切,这棵树是世界上唯一知道她心底每个秘密和纤维的生物。

  而现在,她就呆呆的坐在这棵树底下,夜已深沉,月色朦胧,几点疏疏落落的星光,点缀在黑暗的穹苍里。溪水静悄悄的流着,河面上反映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她坐着,倚靠着那老树的树干。她那长长的头发编成了两条发辫,垂在胸前,那沉静的黑眼珠,一瞬也不瞬的看着河面,河面反射的星光和她眼中的泪光相映。她静静的坐着,她的思想沉浸在一条记忆的河流里,在那儿缓慢的、缓慢的流动着,流动着,流动着。流走了时间,流走了一段长长的岁月,她成了一个小女孩。一个小小的女孩。

  二

  她的名字叫荷仙,因为她生在荷花盛开的季节。她的母亲说:“呵,一个女孩儿!愿她像荷花仙子一样美丽!”

  于是,她的父亲给她取名叫荷仙。但是,她的出世带来了什么呢?她还没有满月,母亲就因产褥热而去世了。父亲捧着襁褓中的她,诅咒的说:“荷仙!你这个不祥的,不祥的,不祥的东西!”

  四岁,继母来了。继母长得很漂亮,细挑身材,瓜子脸,长长的眉毛,水汪汪的眼睛。她常默默的瞅着荷仙,从她的头,看到她的脚。一年后,继母生了个弟弟,再一年,又生了个弟弟。家中的人口增加了,她那做木工的父亲必须从早忙到晚。六岁,她背着弟弟在河边洗衣服,摔了一跤,摔破了弟弟的头,继母用鞭子抽了她两小时,父亲指着她诅咒:“荷仙!你这个不祥的,不祥的,不祥的东西!”

  弟弟头上的创伤好了,她身上的鞭痕还没痊愈。有一支古老的小歌,可以唱出她的童年:“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岁整呀!没了娘呀,跟着爸爸,还好过呀,只怕爸爸,娶后娘呀,娶了后娘,三年整呀,生个弟弟,比我强呀,弟弟吃面,我喝汤呀,端起饭碗,泪汪汪呀!………………”

  七岁,继母的肚子又大了。父亲坐在门前的长板凳上皱眉头,继母坐在一边的小竹凳上摘黄豆芽。一边摘着,一边轻描淡写的说:“荷仙这孩子,虽然命硬,长相倒是不坏的。反正女孩子家,带到多大也是别人的。上回听前村张家姑娘回娘家的时候说,她们镇上有家姓方的,家里蛮有钱,要买个女孩子,只要模样长得好就行了,出的价钱还不少呢!只怕别人看不上荷仙,要不然,倒也是荷仙的造化呢!”

  就这样一篇话,就决定了荷仙的命运。于是,在一个寒风恻恻,细雨霏微的黄昏,她跟着那个张家姑姑,在坐了那么长的一段火车之后,来到了这个全然陌生的村落,第一次走进了方家的大门。

  她还记得自己拎着个小包袱,瑟缩而颤栗的站在方家的大厅内,像个小小的待决的囚犯。那方家的女主人(后来成为她的养母,她叫她“妈”了。)用一对锐利而清亮的眸子,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打量她。养母有张细长的脸儿,有对明亮的眼睛,头发乌溜溜的在脑后盘了个髻,穿着身翠蓝色的衣衫和裤子,好整齐,好清爽,好利落的样子。她嘴边带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声音好清脆。像是小铜匙敲着玻璃瓶发出的叮铃声响:“样子吗?是长得还不错,只是太瘦了一点,看样子身体不太好,我想要个壮壮的,结实点儿的。要不然,三天两头生病,我可吃不消。”“方太太,别看她瘦小,倒是从小不生病的。是不是?荷仙?”张姑姑在一边一个劲儿的推着她,推得她一直打着踉跄。

  天气冷,她冻得手脚僵僵的,张开嘴来,只是发抖,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长得挺灵巧的,怎么不说话儿?”方太太仍然似笑非笑的盯着她。“脑筋没毛病吧?”

  “啊,才聪明呢!她只是认生罢了!”张姑姑又推了她一大把。“叫人哪!荷仙,叫声妈吧!”

  她怔了怔,张开嘴,好不容易的喊了出来:“妈!”

  方太太在房里绕了一圈,还没说话,房门陡的被推开了,一个男孩子直闯了进来,背著书包,穿着小学校的制服,一眼看到房里有人,他紧急煞车。收住了往里冲的脚步。一对骨碌碌转着的大黑眼珠,那么新奇的,惊讶的盯在荷仙的脸上。方太太笑了,一把拉过那个男孩子来,她说:“噢,宝培,你倒看看,你可喜欢这个妹妹吗?假若你喜欢,我们就留她下来,将来给你送作堆。(注:台湾习俗,养女与其养兄,在成年后可结为夫妇,俗称”送作堆”。)你说,你喜不喜欢她?说呀!说呀!我们要不要留她下来?说呀?宝培!”

  荷仙不由自主的低垂了头,虽然,她对于“送作堆”的意思根本就不了解,但却本能的有份难解的羞涩。低下了头,她又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偷偷的,她从睫毛下去窥视那男孩子,那明朗的大眼睛,那挺秀的眉毛,那清秀而又调皮的脸庞……发现她在看自己,那男孩子咧开嘴嘻嘻一笑,吓得荷仙慌忙垂下了睫毛,头俯得更低了。方太太还在一个劲的问着:“喜欢吗?宝培?别尽站在这儿傻笑!喜欢,就为你留下来,说呀!傻瓜!”

  “哦!我……我不知道!”男孩子终于冲出一句话来,接着就对着荷仙又是嘻嘻一笑,背著书包,就一溜烟的跑掉了。

  方太太笑逐颜开了。拉着荷仙的手,她笑着说:“好吧!你就留下来吧!”

  这是荷仙第一次看到宝培,那年,她七岁,他九岁。

  三

  养父母没有女儿,宝培是独子。因此,荷仙走进方家来,倒真成了她的造化。养父母家境宽裕,不需要她工作。暑假之后,她就被送进了国民小学,接受义务教育。宝培比她高两班。

  他们一起上学,一起回家。荷仙的功课不会做,宝培教她。宝培在学校里和同学打架,荷仙站在一边掉眼泪。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他们比一般亲兄妹的感情更好。宝培珍惜这个突然得来的妹妹,荷仙却在一种几乎是惊喜和崇拜的情绪中,像个小影子般跟随着宝培。一连好几年,荷仙的口头语都是:“宝培说的……。”

  是的,宝培说的就是法律!就是真理!就是她所依从的规则。她常仰着小脸,那样热烈的看着宝培,听他说话,听他唱歌,听他吹口哨,呵!他的口哨吹得那么好听,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赶得过他!他的歌声也是。他的手工也是第一流的,他做的风筝比买来的还好,他用泥巴捏的小人都像活的……他什么都会,什么都强,什么都能,他是她的上帝,她的神,她的主人!

  九岁,她跟他到溪边玩,这棵老柳树已经成为了他们的老朋友,看着他们在溪边捉迷藏,看着他们在一点儿一点儿的长大。那是夏天,烈日像火般的烧灼着大地,两个孩子都晒得脸颊红扑扑的,额上的汗珠仍然在不断的沁出来。宝培在老柳树下一坐,呼出一口气来说:“太热了,我要到河里去游泳!”

  “你去,我帮你看衣服!”荷仙说,当然,宝培的游泳技术也是世界上最好的。

  宝培脱掉了衣服和鞋子,只剩下一条短裤,走到溪边,他一窜就窜进了溪水中。在水里,他来往穿梭,像一条小小的银鱼。荷仙羡慕而崇拜的看着他,他多能干!他多勇敢!宝培从水中仰起头来,对她叫着说:“这溪水凉极了,好舒服!荷仙,你也下来!”

  “可是……可是……”荷仙好犹豫:“可是,我不会游泳哪!”

  “你学呀!快下来!”

  “很容易学吗?”荷仙有些儿瑟缩。

  “怕什么?有我呢!”小男孩挺了挺胸,一个仰游冲了出去,好逍遥,好自在。

  真的,怕什么?有他呢!有宝培呢!怕什么?他是神,他是上帝,他是无所不能!怕什么?他在叫她,他在对她招手,他要她下去。她脱掉了裙子,也只穿一条短裤,走到浅水中,她叫着说:“宝培,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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