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时候,母亲推开门走进来。
“外面有个年轻人,大概是你同学,他说要见你!”
准是宋中尧!她没好气的叫:“告诉他我生病了!不见客!”
母亲出去了。片刻之后,她又回到屋里来,递给她一张折叠着的短笺。她打开来,上面是龙飞凤舞的笔迹,胡乱的涂着几句话:“听那风铃的低响,叮当!叮当!叮当!它低诉着我的衷肠,多少凝盼,多少期望,多少说不出的相思与痴狂!叮当!叮当!叮当!”
她从床上直跳起来,喘着气问:“人呢?”
“走了!”
她顾不得自己正蓬松着头发,散乱着衣襟,就握着短笺,直冲到大门口。可是,那儿是空空的,来客早就走得无影无踪了。她退回到自己的卧室中,嗒然若失的坐在床沿上。打开那张短笺,她反复的看着,读着,耳边响着那窗前的铃声叮当。她大概足足坐了十分钟之久,然后,她迅速的站起身来,换了一件红色的洋装,随随便便的拢了拢头发,镜子里出现了一张苍白的、憔悴的脸庞,和一对燃烧着火焰的狂野的眼睛,她看来有些儿疯狂。
她走向门口,母亲在后面追着喊:“你到哪儿去?你的脸色不好,像在发烧呢!”
“我是在发烧,”她喘息着说:“我周身都冒着火,但我必须出去!”
迎着拂面而来的、暮秋时节的凉风,她打了个寒噤,却觉得自己身体里燃烧的火焰更加炽烈。她的胸腔里蠢动着无数火山中的熔岩,正翻腾着,汹涌着,急切的要从她的身体里迸裂出来。她向前急急的走,走得那样急,好像有千军万马正在她身后追赶她,她手里仍然紧握着那张短笺。
就这样,她停在魏德凯那间小屋之外了。这幢旧式的小房子,曾有多少次她过门而不入。现在,她猛烈的敲着门,并没有顾虑到这屋里会不会有其他的同学。她不顾虑,在这一刻,她什么都不顾虑。
开门的是魏德凯本人,他用一对惊喜、仓皇、而又眩惑的眸子迎接着她。她直冲了进去,像个火力十足的火车头。房里并没有其他的人,房门刚刚阖上,她就举起手里的短笺,直送到他的鼻子前面去,其势汹汹的嚷着说:“这是你写的吗?是你送来的吗?”
魏德凯凝视着她,一眼也不看她手里的纸条。他的眼光是深沉的,莫测的,而又温柔的,宁静的。这种镇定使沈盈盈更加冒火了,她把纸条对他劈手扔过去,开始大声的,倒水般的怒吼了起来:“告诉我,你有什么资格对我送来这样的纸条?你凭什么向我示爱?你以为你是个年轻漂亮的客座教授,就能够征服我?你!我告诉你!我讨厌你!讨厌你的骄傲,讨厌你的自信!讨厌你浑身带着的那份满不在乎劲儿!你以为同学们都崇拜你,我也该一样崇拜你吗?你错了!你错了!我从头到尾的讨厌你!现在,收回你的情书吧,离我远远的!我警告你!”
一口气喊完了,她重重的喘着气,眼里冒着火,转过身子,她向门口走去。但是,她被拦住了,魏德凯紧紧的盯着她,目光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一直看到她的灵魂深处去。他不说话,也不动,就这样深深的盯着她。这眼光把她给折服了,她怔住了,迷茫了,瑟缩了,迎视着这目光,她觉得自己在变小,变弱,变成了一团烟,一团雾,一团虚无。
她微张着嘴,闪动着眼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时间过去了不知道有多久,然后,她听到他的声音,低低的,温柔的,像一声微喟般的叹息:“你的话都说完了吗?盈盈?”
“没……没有,”她蠕动着嘴唇,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声音软弱得像是窗隙间的微风:“我……我要告……告诉你,我……我……”
她没有说完她的话,因为,一下子,魏德凯的嘴唇已经捉住了她的。她被拥进他的胳膊里去了,那男性的,温暖的,宽阔的胸怀!他的嘴唇压住她,那奇异的,轻飘的,梦似的一瞬!她用手环抱住他的颈项,闭上眼睛,泪水沿颊滚落,她忍声的低低的啜泣,像个在沙漠中经过长途跋涉,而终于找到了一片绿洲的旅人。她低泣又低泣,为她的疲倦,为她的挣扎,为她那说不出来的委屈与欢乐。
他吻着她,不住的吻着她,吻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她的泪。他的嘴唇凑近了她的耳边,用着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微带震颤的声音,叹息般的说:“天知道,我多爱你,多爱你,多爱你!”
她又忍不住的啜泣,在那低低的啜泣声中,在那心魂如醉的时刻里,她听到的,是那窗下的风铃声,那样如梦似的轻扬着:叮当,叮当,叮当。
五
“告诉我,从什么时候起,你爱上了我?”沈盈盈扬着那长长的睫毛,微笑的看着坐在她对面的魏德凯。秋已经很深了,他们正坐在一条小船上,荡漾在那秋日的、微带寒意的碧潭水面上。
“唔,”魏德凯含糊的应了一声,轻轻的摇着桨,一面注视着沈盈盈,怎样一对摄人心魂的眸子呵!在那特产店中,这对眸子就足以震摄住他了,不是吗?“我不知道,或者,在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开始了!”
“但是,你后来表现得多骄傲!”她带着点儿薄嗔:“你捉弄我!你折磨我!你明知道我……噢,”她咬咬牙。“想起来,我仍然恨你!”
他望着她,然后,他低下头来,注视着船舷边的潭水。一层薄薄的红色染上了他的面颊,他竟有些儿忸怩了。微微的含着笑,他轻声的说:“不,你错了,盈盈。我不骄傲,我只是努力的在和自己挣扎,我怕你,我怕被你捕获,怕被你征服,我逃避,而最终,仍然不能不对你屈服。”
“逃避?”她盯着他,目光是灼灼逼人的。“为什么呢?为什么你怕爱上我?为什么?”
“唔,”他不敢看她,他的目光回避的望着潭水。“我不知道,我想,我想……”
“为了你在美国的未婚妻?”她冲口而出的问。
他迅速的抬起头来,注视着她。
“你说什么?”他问。
“你的未婚妻,”她咬咬牙。“那个美国女孩子,等着你回去跟她结婚的那个女孩子!”
“你听谁说的?”他继续盯着她,仍然在微笑,似乎并不在乎,这刺伤了她。“怎么,谁都在说,每一个人都知道,你在美国有个未婚妻,是个爱尔兰人,还是苏格兰人……”
“都错了,”他收起了笑,一本正经的说:“是一个印第安人。”
她紧紧的望着他,从他那严肃而正经的脸上,你根本无法看出他是否在开玩笑。
“你说真的?”她憋着气问。
“当然是假的,”他慢吞吞的说:“只有傻瓜才会相信我有一个印第安族的未婚妻!何况,我在你身上看不出丝毫印第安人的血统来!”
“噢,你──你真是──”沈盈盈大叫着,气呼呼的捞起一把潭水来,泼了他一脸一身。魏德凯放下了桨,一面笑着,一面作势对她扑过来,嘴里嚷着说:“当心,你这个坏东西!看我来收拾你,保管叫你喝一肚子水回去!”
“哦,哦!别,别这样,”沈盈盈又笑又躲,真的害怕了。
“好人,别闹,待会儿船翻了,我可不会游泳!”
“你还顽皮吗?”他抓住了她的双手,威胁着要把她扔进水里去。
“不,不了,好人!”她央告着,深黑的眼珠雾蒙蒙的望着他,那眼睛里也汪着一潭水,比碧潭的水更深、更黑、更清澈。他蹬着她,不由自主的叹息,然后,他把面颊紧贴在那双柔弱无骨的小手上,再用唇轻轻的吻着它,喃喃的说:“哦,盈盈,我多爱你!”
她抽回自己的手来,略带娇羞的微笑着。
“你还没有回答我,关于你未婚妻的事。”她嘟着嘴,不满的说,眼底有一丝娇嗔。
他静静的凝视着她,手扶在桨上,却忘了划动,小船在秋意的凉风下,静悄悄的向下游缓慢的淌着。
“我在美国根本没有什么未婚妻,”终于,他诚挚的说,深深的望进她的眼底。“那些关于未婚妻的话都是谣传。我在中国倒有一个。”
“是吗?”她把握不住他的意思。
“是的,你。”他清晰的说。
她震动了一下,垂下了眼睑。
“你在求婚吗?”她含糊的问。
“是的。怎样?你愿意做我的未婚妻吗?”
她很快的抬起睫毛来瞬了他一眼。
“谈这问题是不是太早了?”她支吾的说:“我还没有大学毕业呢!”
“只有一年半了,我等你。”他说,望着那颗低俯着的、黑发的头颅,和那微微向上翘的小鼻梁。“我们可以先订婚,等你大学毕业之后再结婚。我要向学校当局要求,延长客座教授的时间。好吗?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