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知道以后的时间是怎样度过的,再也不知道那些酒是怎样敬完的,所有的人都浮漾在一层浓雾中,所有的声音都飘散在遥远的什幺地方。她眼前只有那个对着空酒杯傻笑的人影,她心中只有那份椎心的惨痛,这不是婚礼,这不是婚礼,但是,这竟是婚礼!
终于,她又进了休息室,作最后一次换衣服,以便送客。
软弱的倒进了椅子中,她直直的瞪着眼睛。慕枫迅速的把休息室的门关上,一把抓住了杨羽裳的手臂,急切的、焦灼的对她说:“你决不许哭!羽裳!今天是你结婚的日子,你决不能哭!在这幺多的宾客面前,你不能闹笑话。欧世澈对你那幺好,你也不能丢他的脸!”
杨羽裳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是的,是的,是的,这是婚礼,她不能闹笑话,她再也不是个任性的孩子,而是个刚结婚的妻子,她必须控制自己!她必须!那里会有一个在婚礼上为她失去的爱情而哭泣的新娘呢?她再抽了口气,睁开眼睛,紧紧的攥住慕枫的手。
“你放心,慕枫,我不会闹笑话。我不会哭。”她说着,声音颤抖,接着,两滴泪珠就夺眶而出,沿着面颊跌碎在衣服上了。慕枫慌忙用小手帕拭去了她的泪,又急急帮她补妆。她噎住气,强忍着说:“慕枫,请你帮个忙,好吗?”
“好的,好的,好的!”慕枫一叠连声说。
“你溜出去找找你父母在那一桌,请他们把你哥哥带回家去吧!”
“好的,我去,但你不许再哭了,而且,赶快换衣服吧!”
慕枫焦灼的说,走出了休息室。
杨羽裳把头仆进手掌中。
“还好,婚礼马上就要结束了,还好,明天就要飞到日本去度蜜月,我将逃开这一切,逃得远远的!只是……”她忽然神思恍惚起来,抬头注视着屋顶的吊灯,她喃喃的问:“这是为什幺呢?是谁让我和他都陷进这种痛苦中呢?是谁?是谁?”
蜜月是早已过去了。
杨羽裳靠在沙发里,手上握着一本(唐诗宋词选),眼睛却对着窗外蒙蒙的雨雾出神。不过刚刚进入初秋,天就突然凉起来了。从早上起,那雨滴就淅沥淅沥的打着窗子,天空暗淡得像一片灰色的巨网,窗外那些街道树木和高楼大厦,都在雨雾里迷迷蒙蒙的飘浮着。一阵风来,掀起了浅黄色的窗帘,也带进一股凉意。她下意识的用手摸摸裸露的手臂,怎幺?今年连秋天也来得特别早!
一声门响,佣人秋桂伸进头来:“太太,先生回不回来吃晚饭?”
她怔了忙,回来吗?谁知道呢?
“你准备着就是了,多做了没关系,少做了就麻烦!”
“是的。”
秋桂退进厨房去了。她把腿放在沙发上,蜷缩在那儿,继续的对着窗外的雨雾出神。房里没有开灯,光线好暗淡,暗淡一些也好,可以对什幺都看不清楚,反而有份朦胧的美,如果你看清楚了,你会发现每样东西的缺点与丑陋。
当初,她并没有费多少时间和心血来布置这屋子,室内的东西差不多都是欧世澈选择的,黄色的窗帘,米色的地毯,咖啡色的家具,她不能否认欧世澈对色彩的调和确实颇有研究,但她总觉得所有的家具都太考究了些,像那些紫檀色的雕花小几和椅子,那柚木刻花的餐桌和丝绒靠背的餐椅,每样东西给人的感觉都是装饰意味胜过了实用。刚从日本回来的时候,她也提出过这一点,欧世澈却耸耸肩,满不在乎的说:“反正你爸爸有钱,家具当然选最贵的买!”
“什幺?”她吃了一惊。“家具也是我爸爸付的钱吗?”
“当然,”欧世澈笑笑。“你难道希望我家里拿出钱来?你爸爸送得起房子,当然也送得起家具!”
她凝视着欧世澈,或者,这是婚后她第一次正眼凝视欧世澈,在他那文质彬彬的面貌下,她只看到一份她所不了解的沉着,不了解的稳重,和不了解的深沉。她吸了口气,轻声问:“那幺,我们到日本度蜜月的来回飞机票、旅馆费用、吃喝玩乐的钱,是什幺地方来的?”
“你还不知道吗?”欧世澈笑得得意。“你有个阔爸爸,不是吗?”走到杨羽裳的面前,他轻轻的吻了吻她的面颊。“这值得你烦恼吗?”他问:“你一生用钱烦恼过吗?为什幺结了婚之后就不能用呢?难道你结了婚,就不再是你父母的女儿了?再说,你爸爸高兴拿出这笔钱来,他希望你快乐,不是吗?”
“那幺,”她怔怔的说:“你家拿出什幺钱来了呢?”
“我家!”欧世澈惊讶的说:“我父亲又不是百万富豪!而且,我这幺大了,还问父亲要钱吗?”
“不能问你父亲要,”杨羽裳憋着气说:“却可以问我父亲要啊!”
欧世澈顿时沉下脸来。
“你什幺意思?”他说:“我没问你父亲要过,是他自己送上来的!他怕你吃苦,怕你受罪,这是你的问题!你嫁的根本是个穷丈夫,供不起你的享乐!你以为我高兴接受吗?还不是为了你!你去想想清楚吧!”
说完,他调转身子就走出去了,“砰”的碰上了大门。摩托车喧嚣的响起,他甚至不交代他去什幺地方。
从那次以后,杨羽裳很少再询问婚事费用的来源。但她却变得很怕面对家中的家具了,那讲究的壁纸、窗帘、地毯,……甚至这幢房子。父亲细心,知道她没住惯公寓,居然给了她这栋二层楼的花园洋房。房子不大,楼上是卧室、书房、客房,和一间为未来准备的婴儿室。楼下是客厅、餐厅、厨房、下房等。前后还有两个遍植花木的小花园。她从不知道房地产的价钱.她也从不知金钱的意义,只因为,她从小就没受过金钱的压迫。可是,现在,她却觉得这栋房子和房中的家具,在在都压迫着她,使她不舒服,使她透不过气来。为什幺?她也弄不清楚,欧世澈的一套似是而非的道理弄昏了她。只是,她觉得这房中的家具都不再美丽了。
天更昏暗了,雨在慢慢的加大,那敞开的窗子,迎进了一屋子的暮色,也迎进了一屋子的寥落。奇怪,在她婚前,她几乎不知道什幺叫寥落,什幺叫寂寞。她太忙,忙于玩乐,忙于交朋友,忙于游戏人生!后来,又忙于和俞慕槐斗气。她没有时间来寂寞,现在呢,时间对她来说,却太多太多了!
几乎不再记得蜜月时期是怎样过去的。在日本,生活被“匆忙”所挤满,他们去了东京、京都、大阪、神户,和著名的奈良。每个地方住个数天,包着车子到各处去游玩,他们跑遍了京都的寺庙,奈良的公园,去神户参观养珠场,吃贵得吓死人的神户牛排。欧世澈是第一次去日本,好奇和惊喜充满了他,他曾沉溺在东京的豪华歌舞中,也曾迷失在银座的小酒馆里,他们的新婚并不胶着,也不甜腻,外界太多的事物分散了欧世澈的注意力。这对杨羽裳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了,她曾恐惧新婚的日子,没料到却那样轻易的度过了。
只是,在奈良的鹿园中,在平安神宫的花园里,在六十间堂那古老的大厅侧,以及在苔寺那青苔遍地、浓荫夹道的小径上,她都会不由自主的想到俞慕槐……
“如果现在站在我身边的不是欧世澈,而是俞慕槐,那幺,一切的情致会多幺的不同呀!”
她想着,一面又庆幸人类的思想并没有反光镜,会反射到表面上来。欧世澈读不出她的思想,他太忙,忙于去观察日本,而不是观察妻子。
回到台湾后,她像是骤然从虚空中落到现实里来了。新居豪华考究,却缺乏家的温暖,和家的气氛。欧世澈又恢复了上班,早出晚归,有时,连晚上都不回来,只打个电话通知一声,近来,他连电话都懒得打了。杨羽裳并不在乎他在家与不在家,只是,镇日守着一个空房子并不好过,她想回到学校去念书,欧世澈却反对的说:“结了婚还念什幺书?你那几笔画反正成不了毕加索!如果想借念书为名义,再去交男朋友的话,你又已经失去交男朋友的身分了!”
“什幺?交男朋友?”她大叫:“你以为我念书是个幌子吗?你把我想成怎样的人了?”
“你是怎样的人,别以为我不清楚,”欧世澈笑着说:“你那些历史,说穿了并不好听!”
“什幺历史?你说你说!”杨羽裳暴跳如雷了。
“说什幺呢?反正你心里有数!”欧世澈笑嘻嘻的说:“我劝你安分点儿,我不跟你吵架!还有好多事要办呢!我出去了!”
“你别走!说清楚了再走!”她追在后面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