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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女孩的精神一定有点问题,俞慕槐心里想着,有些懊恼于自己的善管闲事了。丢开她吧,不相干的一个女孩子。可是……可是……她的话不是也挺有道理吗?尤其她那模样,是那样纯洁与天真!她是怎的,刚受了什幺刺激吗?被父母责骂了吗?她那光润的皮肤,那清秀的眉线……她还是个孩子呢!决不会超过二十岁!

  船驶近码头了,他出着神,她也是的。船上的工人走来拉住了踏板的绳子,准备放下踏板来。那少女忽然低声的惊呼了一声:“呀,你瞧,你阻碍了我跳海。”“你不会真要跳海吧?”他抓住了她的手腕,紧盯着她,她脸上有着真切的惶悚和无助。

  “我要跳海。”她低低的,肯定的说。

  “现在已经晚了,”他握紧她。那踏板已放了下来,人们也纷纷走上踏板。他半推半送的把她推过了踏板,走进走廊,他松了口气。侧过头注视她,他逐渐相信她要跳海的真实性了,那张纯净的脸上有着如此深刻的凄惶和单纯的固执。这年龄的女孩子,原就是危险而任性的呵!不愿放松她,他一直握紧了她的手腕,把她带出了天星码头的出口。站在码头外的人行道上,他认真的说:“好了,你家住在什幺地方?我叫车送你回去。”

  “我家?”她茫然的看着他。“我家不在九龙,在香港呀!”

  “什幺?那……那你渡海做什幺?”

  “我不是想渡海,”她低声说:“是想跳海呀!”

  他瞪着她,一时竟束手无策起来。香港与九龙间的交通,只靠轮渡来维持着,刚刚是最后一班的轮渡。现在,如果要回到香港,必须要等到天亮了。到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惹了一个多大的麻烦,站在那儿,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那少女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她轻叹了一声,像个不想给人添麻烦的孩子般,轻声细语的说:“你走你的吧,别管我了。”

  “那你到什幺地方去呢?”他问。

  “我吗?”她迷惘的看了看对面的街道和半岛酒店的霓虹灯。“我想……我还是应该去跳海。”

  他重新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命令似的语气说:“来吧,你跟我来!”

  那少女顺从的跟着他,到了街边上的候车处,他带她钻进了一辆出租车,他对司机交代了一句:“在帝国酒店附近停车!”

  然后,他回过头来,对那少女说:“听着,小姐……”

  “海鸥。”她轻声的打断他。“我叫海鸥。”

  “好吧,海鸥,”他咬咬牙,心里在诅咒着﹔见了鬼的海鸥。“我告诉你,我不是这儿的人,我来自台湾,到香港才一个星期,我住在酒店里。现在已是夜里两点多钟,我不能把你带到酒店里去,”他顿了顿:“懂吗?海鸥?”

  “是的,”她忧郁的说:“你是好人。”

  我是好人!俞慕槐心里又在诅咒了,如果她今晚碰到的是另一个男人,那将会怎样?他是好人!如果他把这香港的午夜“艳遇”说给同事们听,大家不笑他是傻瓜才怪呢!他真是“好人”吗?是“柳下惠”吗?天知道!男人只是男人!

  你永远不能完全信任一个男人的!但是,他不能,也决不会占一个迷失的小女孩的便宜!那就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个“小人”了!

  “好吧,海鸥,”他继续说:“我想,你一定遭遇了什幺不快,有了什幺烦恼。既然你没有地方可去,我们就找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喝一点咖啡,吃点东西,你把你的烦恼告诉我,我们谈谈,天下没什幺不能解决的事。等到天亮以后,我送你回家,怎样?”

  “随便。”她说:“只是我不回家。”

  “这个……等天亮再说吧!”

  车子停在帝国酒店,他拉着她下了车。雨仍然在下着,街头一片寒瑟。尖沙咀多的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都布置得雅致可喜。他选了一家自己去过的,在帝国酒店的附近,是个地下室,却玲珑别致。香港是个不夜城,尤其在走进这种咖啡馆的时候,就更加看出来了。虽然已是凌晨,这儿却依然热闹,数十张桌子,几乎座无虚席。他们选了一张靠墙角的桌子坐了下来,离乐队远些,以便谈话。一个四人组的小乐队,正在演唱着欧美的流行歌曲,那主唱的男孩子,居然歌喉不弱。乐队前面有个小小的舞池,几对年轻男女,正兴高采烈的酣舞着。

  叫来两杯滚热的咖啡,俞慕槐在那咖啡的雾气中,及桌上那彩色小灯的光晕下注视着面前的少女,说:“喝点热咖啡吧,驱驱寒气。”

  那少女顺从的端起咖啡杯,轻轻的啜了一口,再轻轻的放下杯子。她的睫毛半垂着,眼光迷迷蒙蒙的注视着桌上的小灯,手指无意识的拨弄着灯上的彩色玻璃。“现在,还想跳海吗?”俞慕槐微笑的问,声音是温和而安慰的。在这彩色小灯的照射下,那少女的面容柔和而动人。

  她抬起睫毛来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珠黑蒙蒙的。

  “我非跳海不可呀!”她说,一股无可奈何的样儿。

  “为什幺?”他继续微笑着,像在哄一个小妹妹:“说出来给我听听,看看有没有这幺严重?”

  她再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有点迷惘的说:“我不能告诉你,会把你吓坏的。”

  “吓坏?”他失笑的说。吓坏!他会被什幺吓坏呢?当了七、八年的社会记者,各种怪事都见多了,却会被个小女孩所吓坏吗?他开始感到有趣起来,不由自主的笑了。“说说看,试试我会不会被吓坏?”

  “我──”她望着咖啡杯,低声的,却清晰的说:“我杀了一个人!”

  “□!”俞慕槐叫了一声,狠狠的瞪着她。“你杀了一个人?”

  “是的。”她说,一本正经的。

  “你没有记错,是只杀了一个人吗?”俞慕槐又好气又好笑的说:“或者,你杀了两三个呢!”

  她抬起眼睛来,默默的瞅着他。

  “我知道,”她轻声叹息,自言自语的说:“你根本不相信我。”

  “帮帮忙,编一个比较容易被接受的故事好不好?”他凝视着她。

  “你不相信我,”她喃喃的说着,脸上一片被伤害后的沮丧。“没关系,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我要走了!”她试着站起身来。

  “慢着!”他按住她放在桌面的手,盯着她:“你杀了谁?”

  “我的丈夫。”

  “你的丈夫?!”他低叹:“真是越来越离奇了!”

  “我实在受不了了,所以我杀了他,”她静静的说,温柔、沉静,而不苟言笑的。“他不该这样对待我,为了他,我什幺都放弃了,父母、家庭、前途……统统放弃了!大家都说他是小流氓,只有我认为他是天才,父母为了他和我断绝关系,我不管,朋友们不理我,我也不管,我跟定了他,嫁定了他。虽然他没有钱,我不在乎,我为他做牛做马做奴隶都可以,事实上,我也真的为他做牛做马做奴隶。虽然,结婚以前,我是娇小姐,大家都说我会成为一个作家或音乐家的。”她停了下来,眼底一片凄苦,摇摇头,她低语:“不说了,你不了解的。”

  “说下去!”他命令的,紧紧的盯着她,逐渐发现事情有真实性的可能了。“说下去!你为什幺杀他?怎样杀的?”

  “他吹小喇叭,他在乐队里吹小喇叭,他真的吹得很好,非常好,他是个天才!”她叹息,脸上充满了崇拜与惋惜。

  “如果他好好干,也许有一天他会比阿姆斯特朗还有名。但他太爱酒,太多的借口说他不能工作。不过,这都没关系,他不工作,我可以工作养活他,他喝醉了,顶多打打我出气,这都没关系,他打我骂我都没关系,我一点也不怪他,一点也不……”她望着灯,眼光定定的,声音单调、刻板,而空洞,像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我可以忍受他打我骂我,只要他爱我,我什幺都可以忍受。我可以工作得像一只牛,赚钱给他买酒喝,我不会抱怨,我从不抱怨……但他不该欺骗我,不该说他不再爱我了。你知道,他和一个舞女同居了,他瞒着我和一个舞女同居了。今晚,我曾求他,跪在地上求他,只要他肯放弃那个舞女,我不会怪他的,我完全不会怪他的,只要他肯放弃那个舞女。但他说他不再爱我了,他叫我滚开,说我使他厌烦,说我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早就让他厌倦了……他说他爱那个舞女,不爱我,根本不爱我,根本不爱……”她摇摇头,声音更空洞了:“我跪在那儿哭,他不理我,他去喝他的酒,一面喝,一面骂,我就跪在那儿哭,一直哭,一直哭……然后,我不哭了,我坐在地上发呆,好久好久之后,他睡着了,他喝了酒,常常就像那样睡得像个死人似的。我站在床边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我到厨房里去,拿了一个酱油瓶子,我走出来,对准他的头打下去,我看到血花溅开来,他叫了一声,我不允许他有爬起来的机会,就再打下去,一直打,一直打……打得他不再动了,然后,我跑到浴室去洗了手脸,换了衣服,我就出来了,我直接走到天星码头等渡轮,我要跳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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