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安骋远跳了回来,停在嫣然面前。“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被咬一口,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怎办?”
嫣然瞪他一眼,忽然转过身子去,亲亲热热的挽住了凌康,用双手抱着凌康的一只胳臂,脸颊几乎依偎到他的脸颊上去,她娇媚的笑着,吐气如兰:“凌康,”她温柔的说:“我们去琴房好吗?”
凌康会过意来,他用手抚摩着嫣然的头发。
“好啊!”他笑嘻嘻的,左手挽着巧眉,右手挽着嫣然。
“我们三个去琴房,巧眉,你弹钢琴,嫣然弹吉他,我们来唱支‘与我同行’。”
“好呀!”巧眉热心的说,并没有了解到个中的微妙。“我们可以合唱!”
他们三个真的往琴房走去,安公子大急,追在后面,直着脖子喊:“怎幺了吗?我也加入,我也会唱歌!”
“你一个人在客厅里唱吧!”嫣然说:“我们三个正好,加了你就多出一个。”
“怎幺会?怎幺会?”安骋远用手抓脑袋。“你们又不是在演电视剧三人行!”
“我们不是演三人行,”凌康回头对安骋远微笑。“我只是忽然发现了你安家祖传的功夫很有用,要借用一下,你知道我认识她们姐妹五年了,你才认识五个月,怎幺说,你都该让一步,再见!”
安骋远追上来,一把就抓住嫣然,把她从凌康胳膊中扳出来。他对嫣然一揖到地,再对凌康一揖到地。嫣然用手蒙住嘴,笑了。凌康扬扬眉毛,耸耸肩,也笑了。巧眉没看到安骋远打躬作揖的哑剧,听到他们都在笑,也就不明所以的跟着笑了。一面笑,一面说:“你们饶了安公子吧,他也没有什幺大错,他就是这样爱开玩笑的嘛!来!”她伸手去拉安骋远,嫣然很快的接住了她这只手。顺势的,嫣然把安骋远也挽在胳膊中。他们一起往琴房走去,巧眉好脾气的在说:“我弹琴,你们一起唱歌。”
于是,他们全体进了琴房。
巧眉打开琴盖,坐了下来。立刻,那美妙的琴音如行云流水般从她手底流泻而过,她的脸上燃烧着光彩,满脸的感情,满脸的喜悦和甜蜜。她敲击着琴键,让那活泼的音韵在夜色中跳跃。于是,嫣然忍不住拿起了她的吉他,和巧眉和着弦,姐妹二人,一个弹钢琴,一个弹吉他,声音配合得美妙无比。
夜醉了。人醉了。然后,他们一起唱起歌来了:“小雨细细飘过,晚风轻轻吹过,一对燕子双双,呢呢喃喃什幺?不伴明窗独坐,不剩人儿一个,世上何来孤独,人间焉有寂寞?唱醉一帘秋色,唱醉万家灯火,日日深杯引满,夜夜放怀高歌,莫问为何痴狂?且喜无拘无锁!”
夜醉了,人醉了,欢乐的气息,从琴房蔓延出去!弥漫在整个秋夜里了。兰婷和仰贤在卧室中对望着。一对燕子双双,呢呢喃喃什幺?兰婷双手紧握,只想握住这一帘秋色,只想掏牢这满屋幸福:她那一对女儿,正像一对燕子。不知怎的,她脑中浮起两句诗:“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微雨燕双飞,似乎很美!飞向谁家?飞向幸福吧!飞向幸福吧!她祝福着,虔诚的祝福着。
冬天。
巧眉有些感冒,入冬以来,她的鼻子就塞寒的,头也整天昏昏的,而且总是咳嗽。她没有说什幺,她不喜欢全家为她小题大作。可是,兰婷已经觉察出来了,又是康德六百,又是川贝枇杷膏,中药西药的喂了她一大堆。她也照单全收,从小,她就是好脾气的给她什幺药,她就吃什幺药。说真的,从六岁起,她就几乎和医生、药品结了不解之缘。
这晚,家里有点特别。卫仰贤夫妇有个必须两人一起参加的应酬,随着工业社会的发展,仰贤的事业做大了,应酬也多了。兰婷不喜欢他常常和客户去酒家,就尽可能的参加他们的宴会,反正,她最近比较放心,两个女儿都各有所归,晚上常是笑语喧哗的,不必担心巧眉会寂寞,也不必担心嫣然会失意。他们夫妇很早就出门了。
接着,嫣然打电话回来,说她今晚要办点事,会晚一些回家。嫣然不回来,当然安公子也不会来了,他们要办事总是在一起办的。巧眉知道,最近嫣然常去安家。安家二老,也来卫家拜访过。看样子,嫣然和安公子是好事已近。本来嘛,过了年,嫣然就二十四了,也该论及婚嫁了。想到婚姻,巧眉就不能不惊悸着想起凌康。
为什幺男女交朋友,最后总会交到结婚的路上去呢?巧眉不安的想,这些日子来,她、凌康、嫣然、安公子四个人在一起,玩得多开心呀!她生命中最开心的一段时间,最喜悦的一段时间,最幸福的一段时间。可是,她知道这种四人小组的局面已面临破碎,接下来必然变为两人小组。嫣然和安公子已在巧妙的回避他们,而凌康──凌康也刻意和巧眉单独相处了。
前不久,凌康和巧眉谈起过婚事,巧眉在惊慌失措中逃开了话题。她不能想象,离开父母,离开姐姐,住到凌康家去,还要应付凌康的父母──那对父母还是在三年前,来卫家礼貌的拜访过,听声音,似乎是对很能干,很精明,很有权威感的夫妇。三年之中,却没再来过。巧眉不相信自己能适应婚姻,更不相信自己能适应凌康的家庭。一听到凌康提起结婚,她逃避得那幺慌张,她猜想当时她大概脸都吓白了。
因此,凌康立即搁下这问题不再提起。随后的日子,他也很小心的不再提起。不过,巧眉知道,这问题迟早要逼到身边来的,迟早要面对的……她真怕,没有人了解她有多怕!
这晚,父母不在家,嫣然和安公子也不在家。她就有些心慌慌的,单独面对凌康,很可能就又要面对她所害怕的问题,凌康追了她快六年了,不会停在这个阶段。唉!她心里深深叹气,做人,好累呀!你不止要扮演自己,还要扮演别人期望中的女儿,妹妹,爱人……甚至妻子!如果她能看,如果她像嫣然一样正常,知道什幺是“美”,什幺是“丑”,知道“眼睛怎幺讲话”。能工作,能看那幺多那幺多的书,能畅谈哈洛罗宾斯、维多利亚荷特和被安骋远崇拜的薛尼薛登,或者,她就不会那幺无助,那幺驱除不掉自己的自卑感了。唉,嫣然。她多幺羡慕嫣然,多幺“嫉妒”嫣然啊!如果六岁那年……噢,不不,怎幺都不能嫉妒嫣然,怎幺都不能责怪嫣然。命里该发生的事总归会发生,嫣然是出于一片好意。有嫣然这样的姐姐是你的幸福,你如果有一丝一毫责怪嫣然的心理,你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而且永世不得超生!
晚饭是巧眉一个人吃的,连凌康都没有来!巧眉真的有些落寞和消沉,这些日子来,她已经习惯于大家吵吵闹闹笑笑唱唱的生活了。饭后,凌康来了个电话,只是简短的交代了两句:“巧眉,我今晚大概要晚一些才能来了,我有些重要事情要办,如果时间太晚就不来了。”
就这样不凑巧,忽然间,大家都有重要事情要办,忽然间,家里就剩了巧眉一个人。不过,她也透了口气,最起码,凌康不能缠着她谈婚姻问题了。
第七章
百无聊赖。
窗外又在下雨,是雨季了。瑟瑟的雨声使她更加情绪低落,她觉得感冒加重了,头昏而且发冷。走进琴房,打开琴盖,她把自己的“孤独”托付给柴可夫斯基的“悲怆”,好久没弹过悲怆这支曲子了。
不知弹了多久,她忽然听到小坦克那“,其其”的声音。
嫣然和安公子回来了。她没动,继续弹着琴,不必去打扰他们,或者,他们也需要一些单独相处的时间,或者,她已经过份参与到他们的生活里去了。她不能再参与进去,不能再“深入”进去。她忽然加重了手指的力量,重重的敲击着琴键,弹完“悲怆”,再弹“命运”,六岁那年的一个早晨,她的命运已定!逃不掉的无边黑暗,走不出的无边黑暗,无尽无止的无边黑暗……不许自卑,不许自怜!凌康说的,他能说,因为他不是瞎子!她飞快的弹着琴,手指在琴键上奔跃过去,琴声如万马奔腾,如狂风骤雨,如惊涛骇浪……然后,进入一段暴风雨后的宁静──还剩下一点微风,吹过劫后荒原,发出轻柔如低叹的音浪……然后,是完全的静止。她身后有人发出一声惊佩的、长长的叹息。
她猛吃了一惊,平时有人走入琴房,她一定会知道的,他怎幺会不声不响进来了?
“安公子?”她问。
“是。”他简短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