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去,房里好乱,床上堆着未折叠的棉被,换下来的衬衫、袜子、长裤,还有报纸、书本、原子笔……天!一个单身汉永远无法照顾自己。那张小小的木板钉成的书桌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稿纸,未洗的茶杯、牛奶杯。烟灰缸里的烟蒂盛满了,所以,满地也是香烟头了,房里弥漫着香烟味、汗味,和一股强烈的汽油味。她走到桌边,把书本放下,窗子打开,再把窗帘拉上。然后,她习惯性的开始着手来收拾这房间。可是,刚把稿纸整理了一下,她就看到台灯上贴着一张纸条,伸手取下纸条,上面写着:“□柔:三天没有看到你,一秒钟一个相思,请你细心的算算,一共累积了多少相思?□柔:抽一支烟,想一百遍你,请数数桌上地下,共有多少烟蒂?□柔:我在写稿,稿纸上却只有你的脸,我不能成为作家,唯你是问!看看,我写坏了多少稿纸?□柔:我不能永远被动的等待,明天你不来,我将闯向你家里!□柔:早知如此费思量,当初何必曾相遇!”
她握着纸条,泪水爬满了一脸,她伫立片刻,然后把纸条小心的折叠起来,放进衣服口袋里。含着眼泪,桌上的一切变得好模糊,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看看稿纸,页数是散乱的,她细心的找到第一页,再一页页收集起来,一共十八页,没有写完,最后一页只写了两行,字迹零乱而潦草,编辑先生看得懂才怪!她非帮他重抄一遍不可。她想着,手下却没有停止工作,把书籍一本本的收起来,床上也是书,地下也是书,她抱著书,走到墙边,那儿,有一个“书架”。是用两叠砖头,上面架一块木板,木板两端,再放两叠砖头,上面再架一块木板。这样,架了五块木板,每块木板上都放满了书。她把手里的书也加入书架,码整齐了。再走向床边。
用最快的速度,铺床、叠被,把换洗衣服丢进屋角的洗衣篮里,拉开壁橱,找到干净的枕头套和被单,把床单和枕套彻底换过。到洗手间拿来扫把和畚箕,扫去烟蒂,扫去纸屑,扶着归把,下意识的去数了数烟蒂,再把烟灰缸里的烟蒂倒进畚箕。老天!那幺多支烟,他不害肺癌才怪!扫完地,擦桌子,洗茶杯,一切弄干净,快七点了。扭亮台灯,把电风扇开开,她在书桌前坐下来,开始帮他抄稿,刚写下一个题目:“地狱里来的人”她就愣了愣,却继续抄了下去:“她是属于天堂的,错误的,是她碰到了一个地狱里来的人。”
她停了笔,用手支住额,她陷进深深的沉思中,而无法抄下去了。
第三章
一声门响,她惊跳起来。门口,江苇站在那儿,高大、黝黑。一绺汗湿的头发,垂在宽宽的额前,一对灼灼逼人的眸子,紧紧的盯着她。他只穿著汗衫,上面都是油渍,衬衫搭在肩上。一条洗白了的牛仔裤,到处都是污点。她望着他,立刻发出一声热烈的喊声:“江苇!”
她扑过去,投进他的怀里,汽油味,汗味,男人味,混合成那股“江苇”味,她深吸了口气,攀住他的脖子,送上她的嘴唇。
他手里的衬衫落在地上,拥紧了她,一语不发,只是用嘴唇紧压着她的嘴唇,饥渴的,需索的,热烈的吻着她。几百个相思,几千个相思,几万个相思……都融化在这一吻里。
然后,他喘息着,试着推开她:“哦,□柔,我弄脏了你。”他说:“我身上都是汗水和油渍,我要去洗一个澡。”
“我不管!”她嚷着:“我不管!我就喜欢你这股汗味和油味!”
“你却清香得像一朵茉莉花。”他说,吻着她的脖子,用嘴唇揉着她那细腻的皮肤。“你搽了什幺?”
“你说对了,是一种用茉莉花制造的香水,爸爸的朋友从巴黎带来的,你喜欢这味道吗?”
他骤然放开了她。
“我想,”他的脸色冷峻了起来,声音立刻变得僵硬了。
“我是没有什幺资格,来研究喜不喜欢巴黎的香水的!”
“江苇!”她喊,观察着他的脸色。“我……我……”她嗫嚅起来。“我以后再也不用香水。”
他不语,俯身拾起地上的衬衫,走到壁橱边,他拿了干净的衣服,往浴室走去。
“江苇!”她喊。
他站住,回过头来瞅着她,眼神是暗淡的。
“我在想,”他静静的说:“汗水味,汽油味,如何和巴黎的香水味结合在一起?”
“我说了,”她泫然欲涕。“我以后再也不用香水。你……你……”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你要我怎幺样?好吧!你有汽油吗?”
“你要干什幺?”
“用汽油在我身上洒一遍,是不是就能使你高兴了?”
他看着她,然后,他拋下了手里的衣服,跑过来,他重新紧拥住她,他吻她,强烈的吻她,吻像雨点般落在她面颊上、眼睛上、眉毛上、泪痕上、和嘴唇上。他把她的身子紧揽在自己的胳膊里,低声的、烦躁的、苦恼的说:“别理我的坏脾气,□柔,三天来,我想你想得快发疯了。”
“我知道,”她说:“我都知道。”
“知道?你却不来呵!”
“妈妈这两天,尽在挑毛病,挑每一个人的毛病,下课不回家,她就盘问得厉害。”
“你却没有勇气,对你的母亲说:妈妈,我爱上了一个浪子,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一个修理汽车的工人,一个没读过大学,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和劳力来生活的年轻人!你讲不出口,对不对?于是,我成为你的黑市情人,公主与流氓,小姐与流浪汉,狄斯耐笔下的卡通人物!只是,没有卡通里那幺理想化,那幺完美,那幺圆满!这是一幕演不好的戏剧,□柔。”
“你不要讲得这样残忍,好不好?”□柔勉强的说:“你不是工人,你是技师……”
“我是工人!”他尖刻的说,推开她来,盯着她的眼睛:“□柔,工人也不可耻呀!你为什幺要怕‘工人’这两个字?听着,□柔,我靠劳力生活,我努力,我用功,我写作,我力争上游。我浑身上下,没有丝毫可耻的地方,如果你以我为荣,我们交往下去!如果你看不起我,我们立即分手,免得越陷越深,而不能自拔!”
她凝视他,那对恼怒的眼睛,那张倔强的脸!那愤然的语气,那严峻的神情。她瑟缩了,在她心底,一股委屈的,受侮的感觉,很快的涌升上来,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里。自从和他认识,就是这样的,他发脾气,咆哮,动不动就提“分手”,好象她是个没人要的,无足轻重的,自动投怀送抱的,卑贱的女人。为什幺要这样?为什幺?那幺多追她的男孩子,她不理,却偏偏要来受他的气?为什幺?为什幺?
“江苇,”她憋着气说:“如果我看不起你,我现在干嘛要站在这里?我是天生的贱骨头,要自动跑来帮你收屋子,抄稿子!江苇!”眼泪涌进了她的眼眶:“你不要狠,你不要欺侮人,不是我看不起你,是你看不起我,你一直认为我是个养尊处优的娇小姐!你打心里面抗拒我,你不要把责任推在我身上,要分手,我们马上就分手!免得我天天看你的脸色!”
说完,她转身就向门口冲去,他一下子跑过来,拦在房门前面,他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他闪亮的眼睛里燃着火焰,烧灼般的盯着她。
“不许走!”他简单而命令的说。
“你不是说要分手吗?”她声音颤抖,泪珠在睫毛上闪动。
“你让开!我走了,以后也不再来,你去找一个配得上你的,也是经过风浪长大的女孩子!”她向前再迈了一步,伸手去开门。
他立刻把手按在门柄上,站在那儿,他高大挺直,像一座屹立的山峰。
“你不许走!”他仍然说,声音喑哑。
她抬眼看他,于是,她看出他眼底的一抹痛楚,一抹苦恼,一抹令人心碎的深情,可是,那倔强的脸仍然板得那样严肃,他连一句温柔的话都不肯讲呵!只要一句温柔的话,一个甜蜜的字,一声呼唤,一点儿爱的示意……她会融化,她会屈服,但是,那张脸孔是如此倔强,如此冷酷呵!
“让开!”她说,色厉而内荏。“是你赶我走的!”
“我什幺时候赶你走?”他大声叫,暴躁而恼怒。
“你轻视我!”
“我什幺时候轻视过你?”他的声音更大了。
“你讨厌我!”她开始任性的乱喊。
“我讨厌我自己!”他大吼了一句,让开房门。“好吧!你走吧!走吧!永远不要再来!与其要如此痛苦,还是根本不见面好!”
她愣了两秒钟,心里在剧烈的交战,门在那儿,她很容易就可以跨出去,只是,以后就不再能跨进来!但是,他已经下了逐客令了,她已没有转圈的余地了。眼泪滑下了她的面颊,她下定决心,甩了甩头,伸手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