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阿姨,”雨柔慌忙说:“我自己来,你别把我当客人!”
她跟着雨秋跑到厨房去。
雨秋摸摸她的手,笑着:“瞧,手冻得冰冰冷!”她扬声喊:“江苇,你不大会照顾雨柔呵!你怎幺允许她的手这样冷!”
江苇站在客厅里,尴尬的傻笑着,他注意到客厅中有一架崭新的电子琴。
“秦阿姨,你弹琴吗?”他问。
“那架电子琴吗?”雨秋端着茶走了过来,把茶放在小几上,她又去端了一盘瓜子和巧克力糖来。“那是为晓妍买的,我自己呀,钢琴还会一点,电子琴可毫无办法。最近,晓妍和她父母有讲和的趋势,这电子琴也就可以搬到她家去了。”
她在炉边一坐,望着他们:“为什幺不坐?”
江苇和雨柔脱掉外套,在炉边坐下。雨柔下意识的伸手烤烤火,又抬头看看墙上的画──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她看呆了。江苇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也默默的出起神来。
雨秋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她看看江苇,又看看雨柔,耸了耸肩说:“你们两个没吵架吧?”
“吵架?”雨柔一惊,掉转头来。“没有呀。”
“不能完全说没有,”江苇说,燃起了一支烟。“我们刚刚还在辩论‘理之所必无,情之所必有’两句话呢!”
“是吗?”雨秋问:“我没听过这两句话。”
“出自《牡丹亭》的题词里,”江苇望着雨秋。“已经有三百年的历史了。我们在讨论,人类的感情,通常都是理之所必无,情之所必有的。三百年前的人知道这个道理,今天的人,却未见得知道这个道理!”
“江苇!”雨柔轻轻的叫,带着抗议的味道。
雨秋深深的看了他们一会儿,这次,她确定他们是有所为而来了。她啜了一口茶,拿起火钳来,把炉火拨大了,她沉思的看着那往上升的火苗,淡淡的问:“你们有什幺话要对我说吗?”
“我没有。”江苇很快的说,身子往后靠,他开始一个劲儿的猛抽着香烟。
“那幺,是雨柔有话要对我说了?”雨秋问,扫了雨柔一眼。
雨柔微微一震,端着茶杯的手颤动了一下。在雨秋那对澄澈而深刻的眼光下,她觉得自己是无所遁形的。忽然间,她变得怯场了,来时的勇气,已在这炉火,这冬夜的气氛,这房间的温暖中融解了。她注视着手中的茶杯,那茶正冒着氤氲的热气,她轻咳了一声,嗫嚅的说:“我……也没什幺,只是……想见见您。”
“哦!”雨秋沉吟的,她抬起眼睛来,直视着雨柔,她的脸色温和而亲切。“雨柔,你任何话都可以对我讲,”她坦率的。“关于什幺?你爸爸?”
雨柔又一震,她抬起睫毛来了。
“没有秘密可以瞒过你,是不是?秦阿姨?”她问。
雨秋勉强的微笑了一下。
“你脸上根本没有秘密,”她说:“你是带着满怀心事而来的。是什幺?雨柔?”
雨柔迎着她的目光,她们彼此深深注视着。
“秦阿姨,我觉得你是一个好奇怪的女人,你洒脱,你自信,你独立,你勇敢,你敢爱敢恨,敢做敢当,你什幺都不怕,什幺都不在乎,像一只好大的鸟,海阔天空,任你遨游。你的世界,像是大得无边无际的。”
雨秋倾听着,她微笑了。
“是吗?”她问:“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当你们来以前,我正在想,我的世界似乎只有一盆炉火。”
雨柔摇摇头。
“你的炉火里一定也有另一番境界。”
雨秋深思的望着她。
“很好,雨柔,你比我想象中更会说话。最起码,你这篇开场白,很让我动心,下面呢?你的主题是什幺?”
“秦阿姨,我好羡慕你有这幺大的世界,这幺大的胸襟。但是,有的女人,一生就局促在柴米油盐里,整个世界脱离不开丈夫和儿女,她单纯得近乎幼稚,却像个爬藤植物般环绕着丈夫生存。秦阿姨,你看过这种女人吗?”
雨秋垂下了眼睛,她注视着炉火,用火钳拨弄着那些燃烧的炭,她弄得炉火爆出一串火花。她静静的说:“为什幺找我谈?雨柔?为什幺不直接找你父亲?你要知道,在感情生活里,女人往往是处于被动,假若你不希望我和你父亲来往,你应该说服你父亲,让他远远的离开我。”
雨柔默然片刻。
“如果我能说动爸爸,我就不会来找你,是吗?”
雨秋抬起眼睛,她的眼光变得十分锐利,她紧紧的盯着雨柔,笑容与温柔都从她的唇边隐没了。
“雨柔,你知道你对我提出的是一个很荒谬的要求吗?你知道你在强人所难吗?”
“我知道。”雨柔很快的说:“不但荒谬,而且大胆,不但大胆,而且不合情理。我──”她低声说:“不勉强你,不要求你,只告诉你一个事实,妈妈如果失去了爸爸,她会死掉,她会自杀,因为她是一棵寄生草。而你,秦阿姨,你有那幺广阔的天地,你不会那样在乎爸爸的,是不是?”
雨秋瞪着雨柔。
“或者,”她轻声的说:“你把你爸爸的力量估计得太渺小了。”
雨柔惊跳了一下。
“是吗?秦阿姨?”她问。
“不过,你放心,”雨秋很快的甩了一下头。“我既不会死掉,也不会自杀,我是一个生命力很强的女人!一个像我这样在风浪中打过滚的女人,要死掉可不容易!”她把火钳重重的插入炭灰里。“但是,雨柔,当我从这个战场里撤退的时候,你的父亲会怎样?”
“爸爸吗?”雨柔咬咬嘴唇:“我想,他是个大男人,应该也不会死掉,也不会自杀吧!”
“很好,很好。”雨秋站起身来,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又绕着屋子再走了一圈。“你已经都想得很周到了,难为你这幺小小年纪,能有这样周密的思想,你父亲应该以你为荣。”她停在江苇面前。“江苇,你也该觉得骄傲,你的未婚妻是个天才!”
江苇注视着雨秋,他的眼光是深刻的,半晌,他骤然激动的开了口:“秦阿姨,”他说:“你不要听雨柔的,没有人能勉强你做任何事,如果贺伯母因为贺伯伯变心而自杀,那也不是你的过失,你并没有要贺伯母自杀!花朵之吸引蝴蝶,是蝴蝶要飞过去,又不是花要蝴蝶过去的!这件事里面,你根本负不起一点责任……”“江苇!”雨柔喊,脸色变白了。“你是什幺意思?你安心要让我下不了台?”
“你本不该叫我来的!”江苇恼怒的说:“我早说过,我无法帮你说话!因为我们在基本上的看法就不同!”
“江苇,”雨柔瞪大眼睛。“你能不能不说话?”
“对不起,”江苇也瞪大眼睛。“我不是哑巴!”
雨秋把长发往脑后一掠,仰了仰头,她拦在雨柔和江苇的中间。她的眼光深邃而怪异,唇边浮起了一个莫测高深的微笑。
“好了!你们两个!”她说:“如果你们要吵架,请不要在我家里吵,如果你们的意见不统一,也不要在我面前来讨论!尤其,我不想成为你们争论的核心!”“秦阿姨!”雨柔跳了起来,又气又急,眼泪就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我没办法再多说什幺了,江苇把我的情绪完全搅乱了。我来这儿,只有一个目的……”眼泪滑下了她的面颊,她抽噎了起来。“我只求你,求你,求你!求你可怜我妈妈,她懦弱而无知,她……她……她不像你,秦阿姨……”
雨秋望着雨柔。
“你的来意,我已经完全了解,雨柔。怕只怕──会变成‘抽刀断水水更流’!”她用手揉了揉额角。“不要再说了,我忽然觉得很累,你们愿不愿意离开了?”
“秦阿姨!”雨柔急促的喊了一声。
雨秋走到那架电子琴前面,打开琴盖,她坐了下来,用弹钢琴的手法随便的弹弄着音键,背对着雨柔和江苇,她头也不回的说:“雨柔,你和江苇以后一定要统一你们的看法和思想,现在,你们还年轻,你们可以并肩前进。有一天,你们的年纪都大了,那时候,希望你们还是携着手,肩并着肩,不要让中间有丝毫的空隙,否则,那空隙就会变成一条无法弥补的壕沟。”
“秦阿姨!”雨柔再叫,声音是哀婉的。
“我练过一段时间的钢琴,”雨秋自顾自的说:“可惜都荒废了,晓妍的琴弹得很好,希望不会荒废。”她弹出一串优美的音符:“听过这支歌吗?我很喜欢的一支曲子。”她弹着。再说了一句:“你们走的时候,帮我把房门关好。”然后,她随意的抚弄着琴键,眼光迷迷镑镑的,她脑中随着音符,浮起了一些模糊的句子:“有谁能够知道?为何相逢不早?人生际遇难知,有梦也应草草!说什幺愿为连理枝,谈什幺愿成比翼鸟,原就是浮萍相聚,可怜那姻缘易老!问世间情为何物?笑世人神魂颠倒,看古今多少佳话,都早被浪花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