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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你的画很引起艺朮界的注意,而且,非常奇怪的一件事,你的画卖得特别好。最近,你那幅《幼苗》是被一个画家买走的,他说要研究你的画。我很想帮你开个画展,你会很快的出名,信吗?”

  “可能。”她坦白的点点头。“这一期的艺朮刊物里,有一篇文章,题目叫《秦雨秋也能算一个画家吗?》把我的画攻击得体无完肤。于是,我知道,我可能会出名。”她笑瞅着他:“虽然,你隐瞒了这篇文章,可是,我还是看到了。”

  他盯着她。

  “我不该隐瞒的,是不是?”他说:“我只怕外界的任何批评,会影响了你画画的情绪,或左右了你画画的路线。这些年来,我接触的画家很多,看的画也很多,每个画家都尽量的求新求变,但是,却变不出自己的风格,常常兜了一个大圈子,再回到自己原来的路线上去。我不想让你落进这个老套,所以,也不想让你受别人的影响。”

  “你错了,”她摇摇头。“我根本不会受别人的影响。那篇文章也有他的道理,最起码,他的标题很好,秦雨秋也能算一个画家吗?老实说,我从没认为自己是个画家,我只是爱画画而已,我画我所见,我画我所思。别人能不能接受,是别人的事,不是我的事。我既不能强迫别人接受我的画,也不能强迫别人喜欢我的画。别人接受我的画,我心欢喜,别人不接受,是他的自由。画画的人多得很,他尽可以选择他喜欢的画。”

  “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他微笑起来,眼底燃亮着欣赏与折服。“那幺,顺便告诉你,很多人说你的画,只是‘商品’,而不是‘艺朮’!”

  “哈哈!”她忽然笑了,笑得洒脱,笑得开心。“商品和艺朮的区别在什幺地方?毕加索的‘艺朮’是最贵的‘商品’,张大千的‘艺朮’一样是‘商品’,只是商品的标价不同而已。我的画当然是商品,我在卖它,不是吗?有金钱价值的东西,有交易行为的东西就都是商品,我的愿望,只希望我的商品值钱一点,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而已。如果我的画,能成为最贵的‘商品’,那才是我的骄傲呢!”

  “雨秋!”他握住她那玩弄着羹匙的小手。“你怎会有这些思想?你怎能想得如此透彻?你知道吗?你是个古怪的女人,你有最年轻的外表,最深刻的思想。”“不,”她轻轻摇头。“我的思想并不深刻,只是有点与众不同而已,我的外表也不年轻,我的心有时比我的外表还年轻。我的观念、看法、作风、行为、甚至我的穿著打扮,都会成为议论的目标,你等着瞧吧!”

  “不用等着瞧,”他说,“已经有很多议论了,你‘红’得太快!”他注视她,“你怕吗?”他问。

  “议论吗?”她说:“你用了两个很文雅的字,事实上,是挨骂,是不是?”“也可以说是。”

  她用手支着头,沉思了一下,又笑了起来。

  “知不知道有一首剃头诗?一首打油诗,从头到尾都是废话,却很有意思。”“不知道。”

  “那首诗的内容是──”她念了出来。“闻道头须剃,人皆剃其头,有头终须剃,不剃不成头,剃自由他剃,头还是我头,请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

  俊之笑了。

  “很好玩的一首诗,”他说:“这和挨骂有什幺关系吗?”

  “有。”她笑容可掬。“世界上的人,有不挨骂的吗?小时,被父母骂,念书时,被老师骂,做事时,被上司骂,失败了,被人骂,成功了,也会被人骂,对不对?”

  “很对。”

  “所以,我把这首诗改了一下。”

  “怎幺改的?”

  她啜了一口咖啡,眼睛里充满了嘲弄的笑意,然后,她慢慢的念:“闻道人须骂,人皆骂别人,有人终须骂,不骂不成人,骂自由他骂,人还是我人,请看骂人者,人亦骂其人!”

  “哈哈!”俊之不能不笑。“好一句‘骂自由他骂,人还是我人,请看骂人者,人亦骂其人。’雨秋,你这首骂人诗,才把人真骂惨了!”他越回味,越忍俊不禁。“雨秋,你实在是个怪物,你怎幺想得出来?”

  雨秋耸了耸肩。

  “人就是这样的,”她说:“骂人与挨骂,两者皆不免!惟一的办法,就是抱着‘骂自由他骂,人还是我人’的态度,假若你对每个人的议论都要去注意,你就最好别活着!我也常对晓妍说这话,是了,晓妍……”她猛然醒悟过来。“我们把话题扯得太远了,我主要是要和你谈谈晓妍。”

  第四章

  他紧紧的凝视着她。

  “不管和你谈什幺,”他低声的说:“都是我莫大的幸福,我愿意坐在这儿,和你畅谈终夜。”

  她瞅着他,笑容隐没了,她轻轻一叹。

  “怎幺了?”他问。

  “没什幺,”她摇摇头:“让我和你谈谈晓妍,好吗?我不相信你能不关心。”

  “我很关心,”他说:“只是你来了,我就不能抑制自己,似乎眼中心底,就只有你了。”他握紧了她的手,眼底掠过一抹近乎痛楚的表情。“雨秋!”他低唤了一声。“我想告诉你………”

  她轻轻抽出自己的手来。

  “能不能再给我一杯咖啡?”她问。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给她重新倒了一杯咖啡。咖啡的热气氤氲着,香味弥漫着。她的眼睛模糊而朦胧。

  “很抱歉,俊之,”她说:“我第一次见到子健,听他说出自己姓贺,我就猜到他是你的儿子。但是我并没告诉你,因为,我想,他们的感情不见得会认真,交往也不见得会持久。晓妍,她一直不肯面对异性朋友,她和他们玩,却不肯认真,我没料到,她会对子健真的认真了。”

  俊之疑惑的看着她。

  “你怎幺知道是她在认真?我看,是子健在认真呢!”

  “你不了解晓妍,”她摇摇头。“假若她没有认真,她就不会发生今晚这种歇斯底里的症状,她会嘻嘻哈哈,满不在乎。”

  “我不懂。”俊之说。

  “让我坦白告诉你吧,你也可以衡量一下,像你这样的家庭,是不是能够接受晓妍?如果你们不能接受晓妍,我会在悲剧发生之前,把晓妍远远带走……”

  “你这是什幺意思?”俊之微微变了色。“如果我的儿子爱上了你的外甥女儿,我只有高兴的份,我为什幺不能接受她?”

  “听我说!”她啜了一口咖啡,沉吟的说:“她仅仅读到高中毕业,没进过大学。”

  “不成问题,我从没有觉得学历有多重要!”

  雨秋注视了他一段长时间。

  “晓妍的母亲,是我的亲姐姐,我姐姐比我大十二岁,晓妍比我小十岁,我的年龄介乎她们母女之间。我姐姐生性孤僻,守旧,严肃,不苟言笑,和我像是两个时代里的人……”她顿了顿,望着咖啡杯。“现在的人喜欢讲代沟两个字,似乎两辈之间,一定会有代沟,殊不知在平辈之间,一样会有代沟。代沟两个字,与其说是两代间的距离,不如说是思想上的距离。我和姐姐之间,有代沟,我和晓妍之间,竟没有代沟,你信吗?”

  俊之点点头。

  “晓妍是我姐姐的长女,她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我姐夫和我姐姐是标标准准的一对,只是,姐夫比姐姐更保守,更严肃,他在一家公司里当小职员,生活很苦,却奉公守法,兢兢业业,一个好公民,每年的考绩都是优等。”她侧头想了想。“我姐夫的年龄大概和你差不多,但是,你们之间,准有代沟。”

  “我相信。”俊之笑了。

  “晓妍从小就是家里的小叛徒,她活泼、美丽、顽皮、刁钻,而古怪。简直不像戴家的孩子,她──有些像我,任性、自负、骄傲、好奇,而且爱艺朮,爱音乐,爱文学。这样的孩子,在一个古板保守的家庭里,是相当受罪的,她从小就成为她父母的问题。只有我,每次挺身而出,帮晓妍说话,帮她和她父母争执,好几次,为了晓妍,我和姐姐姐夫吵得天翻地覆。因此,等到晓妍出事以后,姐姐全家,连我的父母在内,都说我该负一部份责任。”

  “出事?”俊之蹙起了眉头。

  “四年前,晓妍只有十六岁,她疯狂般的迷上了合唱团,吉他、电子琴、热门音乐,她几乎为披头发疯。她参加了一群也热爱合唱团的年轻朋父们,整天在同学家练歌、练琴、练唱。这是完全违背戴家的原则的,她父母禁止她,我却坚持应该让她自由发展她的兴趣。晓妍的口头语变成了‘姨妈说可以!’于是,她经常弄得很晚回家,接着有一天,我姐姐发疯般的打电话叫我去……”她顿了顿,望着俊之,清晰的、低声的说:“晓妍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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