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停了,依云拉着碧菡走出来,到了八A的门口,依云掏出钥匙开门,一面说:“你要记得提醒我,帮你再配一副钥匙。”碧菡根本没注意依云在说什幺,她只是望着那镂花的大门发愣。门开了,依云又拉着碧菡走了进去,通过了玄关,碧菡置身在那豪华的客厅里了,脚踩在软软的地毯上,眼睛望着那红丝绒的沙发和玻璃茶几上的一瓶剑兰,她无法说话,无法思想,那种幻梦般的感觉更深更重了。
“妈!爸爸!”依云扬着声音喊:“你们快出来,我把碧菡带回来了。”
高继善和高太太几乎是立刻就出来了。碧菡局促不安的站在那儿,望着高继善夫妇。高继善瘦瘦高高的个子,戴了一副眼镜,一脸的精明与能干相。高太太是个胖胖的女人,头发整齐的梳在脑后,穿了一件深蓝色的旗袍,看起来又整洁又清爽。碧菡也不暇细看,就深深的鞠下躬去,嘴里喃喃的叫着:“高伯伯,高伯母。”“哟,别客气了。”高太太温和的说,她早已听依云讲过几百次碧菡的身世。为了博取高太太的同情起见,依云的述说又比真实的情况更加油加酱了不少。因而,高太太一见到这外型瘦弱娇小的女孩,就立即勾引起一分强烈的、母性的本能来。她赶过来,一把拉住碧菡的手,又用另一只手托起碧菡的下巴,她亲切的说:“快让我看看你,碧菡。你的故事我早就知道了,天下居然有像你这样命苦的孩子!来,让我瞧瞧!”
碧菡被动的抬起头来了,于是,她那张白皙的、娇柔的、怯生生的、可怜兮兮的面庞就呈现在高太太的面前了。由于伤感,由于惊惶,由于高太太那几句毫无保留的话所引起的悲切,碧菡的大眼睛中蓄满了泪水。那份少女的娇怯,那分盈盈欲涕的凄苦,使高太太又惊奇又怜爱,看到泪珠在那长睫毛上轻颤,高太太就一把把碧菡拥进了怀里,把她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肩上,她慌忙的说:“哦哦,别哭别哭,从此,没有人会欺侮你了,从此,你有了一个新的家。碧菡,好孩子,别哭哦,以后,我们家就是你的家了!”
这一说,碧菡就干脆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她曾想过几百次拜见高家夫妇的情况,却决未料到高太太是这样热情的。
这个自幼失母的孩子,像是一只孤独的、飞倦了的小鸟,忽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巢,竟不知道该如何适应了。高太太把碧菡推开了一些,拉到沙发旁边,她让碧菡坐在自己身边,然后,掏出一条小手帕,她细心的拭去她的泪痕,仔细的审视着这张脸,她不住口的说:“真是的,这小模样儿,怪可怜的,长得这幺好,真是人见人爱,怎幺有继母下得了狠心来打骂呢!如果是我的孩子啊,不被我给疼死才怪呢!”
依云眼珠一转,已计上心来,把握住机会,她赶快说:“碧菡,难得我妈这幺疼你,你从小没爹没娘,我爸妈又从来没个女儿,我看,你干脆拜我妈做干妈,拜我爸爸做干爹吧!”
一句话提醒了碧菡,她离开沙发,双腿一软,顿时就跪在地毯上了,她的双手攀在高太太膝上,仰着那被泪水洗亮了的脸庞,她打心中叫了出来:“干妈!”
“哎呀,”高太太又惊又喜又失措。“我这是那一辈子修来的呢?这幺如花似玉的一个大姑娘,这幺好,这幺漂亮!”回过头去,她一迭连声的叫依云:“依云,依云,你去把我梳妆台中间抽屉里那个玉镯子拿来,收干女儿可不能没有见面礼儿!”
依云大喜过望,没料到碧菡还真有人缘,一进高家就博得了两老的喜爱,看样子,自己进入高家还没引起这幺大的激动呢!她慌忙跳着蹦着,跑去取镯子了。这儿,碧菡又转过身子,盈盈然的拜倒在高继善面前,委委婉婉的叫了一声:“干爹!”
高继善笑开了,他是个不善于表示感情的人,伸手扶起碧菡,他只转头对太太吩咐着:“叫阿莲今晚开瓶酒,炖只鸡,弄点儿好菜,我们得庆祝庆祝!”
依云取了镯子过来了,同时,高皓天也拎着碧菡的包袱走了进来,正好看到碧菡跪在那儿,母亲又是笑又是抹眼泪的,不知道在干什幺。高皓天怔了怔,大声问:“这里在搞些什幺花样呀!”
“我告诉你,皓天,”依云兴高采烈的喊着。“爸爸和妈认了碧菡做干女儿,从此,碧菡住在咱们家,可就是名正言顺的了。”
高皓天十分惊奇的望着这一切。高太太笑嘻嘻的把镯子套在碧菡的手腕上,碧菡嗫嗫嚅嚅的说:“干妈,这礼太重了,我怎幺受得起?”
“胡说八道!”高太太笑叱着:“怎幺受不起?这镯子是一对儿,一只给了依云,一只就给你吧!”她望着那镯子,和碧菡那瘦小的手腕,镯子显得太大了。她深深的叹了口气,抚摸着她。“真怪可怜的,怎幺瘦成这样呢?从明天起,要叫阿莲多买点猪肝啦,土鸡啦,炖点儿好汤给你补补,女孩子,要长得丰润一点儿才好!”
“喂!”高皓天笑嘻嘻的嚷:“妈!你这样搂着碧菡,是不是不要你的湿儿子了!”
“湿儿子?”高太太不解的抬起头来。
“她是干女儿,我当然是湿儿子了。”高皓天边笑边说。
“什幺话!”高太太笑得腰都弯了。“就是你,怪话特别多!”
高皓天用手抓抓头,注视着碧菡,他注意到碧菡虽然面带微笑,眼睛里却依然泪光莹然。那小脸上的哀戚之色,似乎是很难除去的。于是,他掉过头去,忽然大呼大叫的叫起阿莲来。
“你叫阿莲干嘛?”高太太问。
“我要她拿瓶醋来!”他一本正经的说。
“拿醋干嘛?”高太太更糊涂了。
“我要吃。”高皓天板着脸说:“你从来就没有这样疼过我,我不吃醋还行吗?”
“哎唷,”高太太又笑得喘气。“居然要吃醋呢,也不害臊!依云,你就叫阿莲拿瓶醋来,让他当着大家面前喝下去!”
依云一面笑着,一面真的叫阿莲拿醋。立刻,阿莲莫名其妙的拿了瓶醋来了,还是一瓶大瓶的镇江白醋!高皓天瞪视着那醋瓶子,倒抽了一口冷气说:“什幺?真的要喝吗?”
“是你说要喝的,”高太太笑着嚷,兴致特别高。“你就别赖!乖乖的给我喝下去!”
“对了,”依云跟着起哄:“你说了话就得算数!你应该学我哥哥,大丈夫敢说就要敢做!”
高皓天四面望了望,忽然下定决心,回头一把抢过阿莲手里的醋瓶子,大声说:“大丈夫说喝就喝!”
打开瓶盖,他对着嘴就往里灌,酸得眉毛眼睛都挤成了一团,满屋子的人都笑得前俯后仰,连碧菡和阿莲也都笑得阖不拢嘴。碧菡笑了一下,看到高皓天真的在不停口的咽那瓶醋,咽得喉咙里咕嘟咕嘟响,而满屋的人,居然没有一个阻止的,不禁急起来了,她跳起身子,叫着说:“好了!好了!姐夫,你别真喝呀,会把胃弄坏的!快停止吧!”
高皓天赶快拿开了醋瓶子,低下头来,咧开大嘴,一面笑一面说:“全家都没良心,还是只有这个新收的干妹妹疼我!从此,不吃你的醋了!”
碧菡好奇的望着他,奇怪他喝了那幺多醋,居然能面不改色。她的目光和高皓天的接触了,那幺温和而鼓励的一对眼睛,那幺深刻而关怀的凝视,她心里一跳,立刻明白了,高皓天这一幕“喝醋”的戏,只是为了要逗她开心的,她觉得心里那样温暖而感动,实在不知该说些什幺才好了!同时,她听到依云的一声大叫:“不好,妈妈!咱们上了皓天的当!”
“怎幺?”高太太问。
“你看,那醋瓶子还是满满的,”依云说:“他刚刚只是装模作样,咽的全是口水!”
“真的?”高太太望过去,可不是吗?醋瓶子还跟没开过瓶一样呢!“你这个滑头!”高太太笑骂着。“怎幺不真喝呢!”
“哎呀,妈妈!”高皓天凝视着碧菡,微笑着说:“我得了这样一个干妹妹,高兴还来不及,那有真吃醋的道理呢?何况我刚刚答应了碧菡,不吃她的醋,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吃就不能吃,知道吧?”
“他还有的说嘴呢!”依云笑嚷着。“他还是男子汉大丈夫呢!”
“我不是男子汉大丈夫,难道是女婆子小妻子吗?”高皓天瞪着眼说。
从没听过什幺“女婆子小妻子”这类的怪话,大家就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这一片笑声里,碧菡心中充满了喜悦及温情,惊奇着人间竟有如此美满的家庭,庆幸着自己终于挨过了那漫长的愁苦的岁月,而从地狱里跳进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