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轻回山林间,声调喜中带悲——
“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心情懒。尊前谁为唱阳关,离恨天涯远。无奈云沉雨散,凭阑杆、东风泪眼。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庭院……”
“这是什么歌?”
“宋朝人王诜的‘忆故人’。”
“以后别唱,我不喜欢。”水承潋不喜欢她唱的这首歌,感觉怀里的她快要随着歌声消失似的。
“嗯,我以后不唱。”也没有机会唱了……
“嗯。”水承潋抱紧她,深怕她真在自己怀里消失无踪。
第九章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徊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曦。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边。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温柔绵长的嗓音唱着这首《蒹葭》,在早晨凝雾蒙蒙的时刻。
白椿槿听见这熟稔的歌声,不禁顿住疾行的脚步,回身遥望山峦间云雾袅袅的湖泊深处。
“承潋……”这歌声,是承潋的歌声,他已醒来了吗?白椿槿略微迟疑,但随即转身迈开步履,然而身前站立的人影让她停驻下来。“承潋,你——”
“你想走?想离开?”水承潋瞄眼她手中的小包袱,平静的问。
“嗯。”白椿槿避开他澄净妖眸的凝视,颔首。
“会回来吗?”水承潋再问,语气没有起伏,恍若在问她今天心情好不好。
“不会。”她不愿意欺骗水承潋,她若是再回来,恐怕会惹出更多的事来,因之,她宁愿一辈子不与水承潋见面也要保他周全。
“我该感谢你的诚实无欺吗?”他撇撇嘴角,妖眸凝聚笑意,但那份笑意看来是如此悲伤。
“承潋,我无意伤你,我只希望你明白,我是人类,就算我再怎么诚实无欺,我还是人类。”她抱紧怀里的包袱,说出伤人的话语。
“你想告诉我……只要是人类,天生就会背叛?”水承潋轻问,妖眸凝睇,好似一生看不厌般的专注。
“是的。只要是人类,天生就会背叛。”白椿槿勾起唇角,粉色的唇瓣扭曲不成笑痕。“即使是我,也会背叛。”
是的,她背叛了爹亲的遗愿,背叛了杜仲言,现在……她要背叛水承潋。
她是一个自私的女人,为了让她的良心好过、为了不让自己更加不孝、为了不让水承潋和山里的生物受到人类的踩踏,她选择背叛。
水承潋合上眼,深呼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看着她亭亭玉立的身影,看着她微泛水光的秋眸,他叹口气。
“我问自己,对你的喜欢是否能掩盖过你所做的一切事情?”他笑了笑,眸里满是包容和爱怜,“答案是肯定的。即使你背叛,即使你是人类,我还是喜欢你。”
老天……
白椿槿面容扭曲,膝盖一软,抑制不住心的震颤。“你……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来软化她?为什么要这样让她难受?她情愿水承潋再次受伤,再次因此而闭上心扉,也不愿意他这样做啊!她宁愿水承潋仍是厌恶人类,包括她,也不要……不要这样……
“因为我喜欢你,无法对你狠心。”他在她面前蹲下,撩开她的发,以拇指拭去她强忍未落的泪。“跟我在一起那么不快乐吗?你总是在冒眼泪。”
“不,我很快乐,是我此生都无法尝到的快乐,除了你,再无人能给我。”
白椿槿握住他的手,脸颊摩挲着他的掌心。
“那为何要走?为何说背叛?”水承潋不明白,也许人类的情绪是他此生都无法参透的一项课题。
他们总是上一刻笑着,下一刻哭泣;总是说风是雨;总是做着与内心想法相违的行为。
“我不想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背叛就是背叛,无论如何,都是背叛。”白椿槿所做的一切都是她想做的,与他人无关,即使是为了某些人事物为出发点,但还是她自己下的决定。
“为什么你背叛了我会如此的伤心难过?”水承潋不笨,他只是不了解人类的情感,但不代表他看不出端倪来。
“我……”白椿槿垂眸,不知如何开口解释?
“你想上哪儿去?”水承潋再问,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眼中有他。“什么地方必须让你‘背叛’才能成行?我不能跟着去吗?”
“你能离开这座山吗?你一走,这山就活不了,我怎能如此自私的要你陪我走?”白椿槿想起水承潋受伤时山上的景象,再怎么想要他陪也开不了口。
“谁同你说的?”水承潋闻言,有些好气又好笑,又有些宠溺的望着她。
“不是吗?你被青蛇和黑狐伤害时,不是这样的吗?”白椿槿见水承潋发噱的模样,觉得自己似乎误会了什么。
“那是因为青蛇和黑狐的气与湖的气相抵触,需要我的气加以平衡,长保茵绿,是以我受伤之时,才会有那样的情形发生。现下黑狐受重伤不知躲到哪儿去,青蛇老早缩回自己的沼地,离湖远得很。如此,就算我离开,湖也能自行平衡气,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白椿槿一直以为这山是靠水承潋吃穿的,假若他离开,那么又有成千上万无辜的生命将会毁在她手上。
她不知道原来……原来真相是这样的。
“那好。”水承潋拉起她软下的身子,牵着她的手。“走吧。”
“走?去哪儿?”白椿槿跟上他的步子,他走得缓慢,配合着她的脚步,可她却因一大早起来赶路显得有些体力不济。
“去你要去的地方呀!”水承潋笑道。
“那枸杞和茜草……万一青蛇与黑狐再来犯——”
“我说过,青蛇与黑狐已元气大伤,若想再造次,也是几百年后的事,至于枸杞和茜草,他们会过得很好的。”水承潋说得简单,好似白椿槿的烦恼压根儿只是芝麻小事。忽地,他正色问道:“你不希望我同行?”
白椿槿毫不迟疑的摇头,微微一笑,眼底的犹豫尽失,“我怕你不能适应人类的世界。”
“何须适应?我又不久居人类的世界;倒是你,你能适应我的世界吗?”水承潋一直都在想他俩之间的差异,但见白椿槿从未吐出怨言,料定她也喜爱这样的生活。
“无所谓适不适应,只有想待与不想待。”她任他牵着自己的手,这小小的贴触却感觉他俩的心是系在一块儿的。
“那我们走吧!”水承潋带着她下山,步入他几千年来未曾再接触的世界。
白椿槿原本惶然的心因有了水承潋的陪伴而安定,她望着他的背影,入眼的还有刺目的阳光,这让她微眯起眼来躲避,可她的心满满都是水承潋的影子。
也许……她可以相信,未来将是一片光明。
九江府湖口将爹亲的尸骨火焚后,身为白家单传的最后一人,白椿槿决定将爹亲安葬在青山深处,只有她与水承潋知道的地方。
“你受伤了。”水承潋皱起眉头,怒气高张的替白椿槿疗伤。“那些人不是你的乡人吗?为何攻击你?”
适才白椿槿仅独自一人到白家的坟去,却被人们围攻,若不是他担心随后跟上,白椿槿一条命便被活活打死!
白椿槿低语:“因为我是罪人。”
在他们眼中,她是罪无可恕的罪人。
水承潋扬眉,无语,大手一揽,将她拥入怀中。“什么叫作罪人?”
在他的观念里,人类只属于该死的人。
“你不知道比较好。承潋,咱们可以回去了。”白椿槿已了无憾事。
“不行,我体力还未恢复,做不了长途的驭云。”水承潋摇头,“琴儿——”
他们一路行来,全靠水承潋恢复原形使出驭云术,才使得他们的时间缩减大半。
“那我们就留下来,直到你体力养足为止。”白椿槿依偎着他,放松心情后,方感受到适才的屈辱与寒心。
“琴儿?”水承潋察觉她的异样,关心唤道。
“我不懂。”
“不懂啥?”
“人这种生物。”白椿槿出口才发现不知何时,她已将自己与人类划分开来。
她轻笑出声,捉紧水承潋的手臂。“要是我也是山精野怪就好了。”
“傻瓜,人与山精野怪都是注定的,身为人与非人都不是自己能择定的。”
水承潋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是妖,他只知道当他有能力化为人形时,才明白自己非人。
但人与非人有何差别?不过是外在形样的差异,那颗心其实是一样的。
“那我下辈子当妖好吗?我死后,你可要找到我。”白椿槿孩子气的拉着他的袖子,任性的说。
“你想变妖?吃我的口水就成了。”他笑笑地握住她的柔荑,似真似假的说。
“延年益寿是吧?”白椿槿笑出眼泪,悄然拭去,不愿让水承潋多心。“那我不变成老不死的老太婆了?到时……你还是如现在一般的模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