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吹来冷风,她深深呼吸,已难平息胸口的痛。
是无形还是有形,她已分不清,扶靠船杆,喉头滚动著甜腻的腥味,想忍住,可是血无声息地溢出嘴角,染红那美好的下颚,一滴滴落在前襟,心中很明白是怎地一回事。
「九重蛊」,九重苦。灿郎受九虫之毒,毒入血脉,全身血液已化剧毒。
齐萨伊扣住她脚踝时,她以为两人就要长眠江底,吻著他时,亦吞食了他的血液。如今,她腹中流有他的血,是带著剧毒的温暖。
微微一笑,想卷起霞袖为自己拭净,却在此时,一声惊呼响起,那女子离自己好近。
「你、你也中毒……」卿鸿惊悸无比。
沐滟生亦是惊愕,不想教人瞧见现在的模样,赶紧捂住嘴,将那些由喉间溢涌而出的血掩住,无奈又是一呕,挡不胜挡,血从指缝渗流出来。
她胡乱拭著嘴角,宁定心神後才转向卿鸿,真心诚意地道:「我设法……替灿拿到解药,这段日子……请你照顾他。」
首次,那爱笑的脸上显露忧郁,不再强做无谓,情丝缕缕缠绕,她痴恋地回望船舱一眼,在卿鸿来不及反应下,纵身一跳,跃入茫茫江水之中。
☆ ☆ ☆
「哎呀!糟了!」
「糟什麽糟啊?六爷,最近你说话愈来愈怪啦!」巨掌搔著胡子,铜铃眼斜睨著身旁容胜宋玉、貌比潘安的男子,懒懒又道:「若是担心颊上那道擦伤会留下疤痕,那就甭喊糟啦!咱觉得挺有气概的,还是会有许多姑娘追著你跑啦。」俊颜上的擦伤是为了点燃那把信号烟火,浸了水、吹了风,微微红肿,那模样教缠著他的娘子军见了,不知会有多心疼。
「我不是说这个。」
「那是说哪个?你不说清楚,咱怎知道这个是哪个?哪个是这个?」
「我们让三哥留在蝶飞那里,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了。」
「有吗?」不只张胡子,听到的弟兄全皱起大眉。
「有啦有啦!」宋玉郎的眉皱得最好看。「咱们没把实情告诉三哥,这其间的来龙去脉他是完全不知,只道那姑娘真要拿他来以人易物。唉唉--」
船上的弟兄愣了半晌,有人乾笑,「ㄟ--应该不会太严重啦!」
「是啦!反正灿爷现在是打不过金鞭霞袖,没事没事!」
「咱们出了葫芦峡再去解释,这不就得了。」
「是啦是啦。唉唉--」
唉唉--只怕再多迟来的解释也是枉然。
☆ ☆ ☆
苍山银岭。
落日霞红,美丽依旧,却是人事已非。
赛穆斯双手负於身後,静静来到女子身旁,无言地了望远山斜阳,静谧中,天际飞翔的云雀,那唤声无比清脆。
许久,他终於启口,无波无浪的语气自然地融入天地。
「你何时起程?」等不到回应,他又说:「续命丹所剩不多了,现在赶制也已不及,况且尚有几味药材难以得手,你的解药是他,唯有他,才能救你。」
女子慢慢回眸,金红霞光撒落她一身,飘摇妩媚。
「他的命,我能救;我的命,唯他能救。」她低低笑著,「这真奇怪,不是吗?」回苍山後的日子,她是靠著续命丹维持性命。
那一日,总堂的弟兄长埋江底,仅剩她一人赶回苍山,却是晚了。
一片残破、门众死伤,她找到赛穆斯,他让毁倒的堂柱压中背脊,怀中抱著昏迷的澜思,硬撑著体内真气,才不至於让千斤重的石柱断骨碎脊。而阿爹和姆妈,赛穆斯告诉她,他们与楚雄绝战,不知是生是死。
之後,有人在银岭绝壁断崖上发现阿爹的弯刀和姆妈的一只勾角鞋,每个人都说,他们跌落崖底,可能是同归於尽,永永远远在这苍山银岭的万丈绝崖底下。
沐滟生很平静地接受,至少,表面是极为平静的。而澜思仍未转醒,脑部受到撞击,她一直在自己的梦中游荡。
「门主一心想得火药和火器的制造图,为以巩固滇门,但谁又料及,楚雄早在西南分部暗暗筹备,利用迎亲名义,一支袭击总堂,一支截杀你们。」他负於身後的手改为环抱在胸,缓声道:「那人是你唯一希望,你不能心软。」
她终於明了,何以阿爹每回炼制「九重蛊」的解药,丹房内那股血腥之气久久不散;为何她为救灿郎,翻遍里头千种药瓶丹瓮,偏偏独缺「九重蛊」的解药,因那根本是不存在的。
「你怎会知道解毒之法?」冥思中,她捉回思绪,双唇失去往日的红艳,而是染著淡淡的紫。再不去寻他,她活不了多久了。
「门主替人解毒时,我曾躲在炼丹房的布幕後。」
「你触犯门规,按律要毁目割舌。」
「是的。」他说得很是平静,「赛穆斯愿意接受。」
她瞧著他一会儿,唇边带笑,眼眉柔软地弯著,清朗地道:「赛穆斯,你没有错,金鞭霞袖绝不准你毁目割舌,因为她感激你。」
☆ ☆ ☆
自容灿身中怪毒,幸得回春手李星魂以高绝的针灸之术暂时保住他的性命。
但内力尽失,体内蛊毒流转,教容灿偶会周身发麻,四肢动弹不得,那感觉十分地难以忍受,因神智是清醒的,整个人却如废物般躺卧,与死有何分别?
另外,李星魂为这棘手的蛊毒还前去辽东碧烟渚,拜访「玉面华佗」碧三娘,经一番研探,拟出一份对症下药的单子,却对其中做为药引之物头痛三分。
中蛊毒者,血转剧毒,若欲解除蛊毒,必须让一阴体饮下自身含毒的生血,此阴体之血可为药引。
换言之,他们需寻找一名女子,让她喝下容灿的血,再取她的毒血做为药引,方能让药剂相使相辅,体内的毒血亦会相克相杀。
但,问题在於,这名女子绝无活路。
若要痊愈……若要痊愈呵……
李星魂想著这门奇毒,有毒有蛊,蛊亦带咒,极其邪魔,他们又要上哪儿找来一个愿意走这不归路的姑娘?这明摆著,一人生,一人死。
商议後,阎王寨将此事对容灿隐瞒,仅寨主和李星魂知悉,一方面又委托碧烟渚寻求药引,此任务虽是怪异到了极处,擅长追寻奇珍药材的碧素问亦应允了下来,这之於他,也是难得的挑战。
结果,就在这冬季的末尾时分,碧素问带著一名姑娘来到两湖,将她交给了正在漕帮为容灿诊治的李星魂,不留片刻,即又起程返回辽东碧烟渚。
洞庭湖支流蜿蜒,眠风撑著长杆旋绕著曲折的水径,舟上尚有两男一女。
寒冬脚步渐远,虽有冷意,也带著淡淡的清爽。
见金鞭霞袖来此,眠风讶异得瞪大眼,不仅是他,漕帮众弟兄全瞪大眼,傻呼呼地看著美人大驾光临。
尤其是罗伯特,简直失了魂,又捂著心口唱起他的情歌,差些蹲下来,让她当成马儿骑进厅里。
经葫芦峡一事,对她的敌意少了许多,其实她肯来,眠风心底是挺高兴的,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毕竟明眼人都瞧得出,灿爷回两湖竹阁养病後,脾气是前所未有的暴躁,归究起来,除身中剧毒外,另一个主因便是为了个姑娘,而这个姑娘不是别人,偏是教他大栽跟头的金鞭霞袖。
这情事他是不太懂啦,不过她一来,至少是有转机吧。唉唉,要不,当灿爷小厮的自己就苦海无边,回头也找不到岸了。
「女娃儿,你来了,大家或许有好日子过啦。待会见到咱头儿,可别同他斗气,你乖,就多让让他。」张胡子饮口酒,埋在黑胡下的唇咂了咂,回味甘醇。
「我乖,他坏,我是知道的。」她笑容可掬,微微探身瞧著水中的自己。很好,她的妆仍完整,胭脂润泽著她的菱唇,显得娇媚可人。
张胡子哈哈大笑,岸边木梢歇憩的小动物全让他吓得四处飞窜。
「他坏,你也甭怕,回两湖後,咱弟兄同他解释过事情始末,漕帮大船深陷葫芦峡其实是个幌子,嗯……幌子就是说是假的、装装而已,用来骗人的。你只是想救出他,并非真要拿他交换的。他听了是没啥表示啦,不过,灿爷这人就是这样,三拳打不出个闷屁,肠子九弯十八拐的,ㄟ--这句子你懂吧,我就不解释了。」见她点头,他继续说:「所以,我猜他心也软了,偏偏嘴上不说,也难得你整得了他。呵呵呵--」
「是呀,他常是这样,心里想著啥,可嘴上偏偏不说。」她笑著附和。
「哦……金鞭霞袖,你这次来,是给灿爷带解药的吗?」眠风忍不住问出,感觉她好像变得更艳丽,眉眼勾勒有形、双腮和唇都上了胭脂水粉。
「是呀。」她回得毫不迟疑,瞥见一旁的李星魂目中戒备算计,只有他知悉真相。心头暗暗一笑,也难怪,他对她无法全然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