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拖入强壮的怀抱中,天在旋、地在转,身是飘空的,她知道两人一起往下跌了,双臂紧紧抱住他。
布料撕裂声让容灿心脏陡跳,不等气息调稳,他扑下抱住她,让身子尽量挨著崖壁坠落,减缓下坠劲势,翻滚再翻滚,他弓身护住她的头,两人狠狠地摔入水里,高处坠下的冲势激起大片水花,水如利刃,触肤如刀割。
拖住女子浮出水面,容灿勉强支撑到水边,呻吟一声,终於倒地不醒。
☆ ☆ ☆
鼻尖痒痒的,两条浓眉下意识皱折,他扭开了头。
扰得他不能安眠的搔痒锲而不舍,流连在鼻下,他发出烦躁的低吟,抬手欲拨开,全身筋骨发出严重抗议,硬生生将他拉回现实。
口中流泄出一连串习惯性的「咒语」,容灿痛苦地撑起上半身,扶著疼痛欲裂的头,觉得这再简单不过的动作惹得心烦欲呕。
「醒啦!乖乖躺著,别做太大的动作,从高处摔下来,可能伤到後脑勺了。」
睁开双目,他瞧见好几个影子层层叠叠,彷佛就在眼前,软腻的手心轻轻推著他的胸膛,他不想抗拒,身躯又倒了回去,听见那一贯娇柔的声音。
「醒来便好,你一直没醒,我好担心……」
幽幽呢喃中似有哑音,他想问她为什么伤心?可是眼皮好重,他抵挡不住,神智再度飘浮起来,无声无息……
☆ ☆ ☆
温暖,火光。
燃烧的火堆发出「咇剥」声响,琴音断断续续,不成章曲。
夜的黑暗成为绝对的底色,火光烘托著她,火焰忽高忽低,任著光影在她脸庞和身上嬉戏。她怀中一把苗琴,弦断柄裂,贝齿咬著下唇,小脸尽是惋惜。
「谁让你碰我的东西?」容灿回复神智後的第一句话,又硬又冷。
「琴摔坏了,我想修好它,可是身边没带修复的工具。」她扬起秀眉,对他的坏脾气早已视为理所当然,巧笑嫣然地道:「你睡了好久,肚饿了吗?我烤了几条鱼,你快吃。它们藏在水中的石头缝里,鱼身不大却很肥美,我也吃了好几条呢。」小手忙碌,她试著将琴弦拉紧,重新缠住。
他终究向那名卖杂货的妇人买下这把琴。
对琴,他一窍不通,至於为何买琴,还带著它追寻至此?他心底有个声音,悄悄说出了答案,只是此时的他却未自觉。
坐起身,头仍疼著,他抓过架上的鱼张口便咬,鲜美的滋味让心情稍稍缓和,口气不再那麽冲了。「你碰我的琴,还穿我的披风?」
「你身上伤痕抹了透明膏药,不方便穿著披风,我暂时替你保管。」她瞧了他一眼,小手在琴弦上抚过,侧耳倾听,跟著眉心微拧,轻叹了口气,「琴柄上的裂痕坏了琴音,可惜这把好琴。」她素手又拨,古音琤琤。
其实除琴韵略低之外,容灿不觉有何异处。
他的衣衫多处破损,两人下坠时,他未有多想以身护她,周身上下让石角锐处磨出不少伤来,伤处上抹了膏药,他凑至鼻下一闻,透著淡淡香气。
「那一晚,你没来赴约,我等了好久,弹了一夜的琴。」她声音幽静,头巾在落崖时扯掉了,丰厚的发如流泉技在巧肩,鹅蛋脸在火光下有丝脆弱。
「我爱去便去。」他咕哝了一句,开始进攻第二串烤鱼。
沉默片刻,沐滟生指尖挑动几个琴音,柔软的语调充满蛊惑,「你没去湖畔,我一直惦记著,想你或许还在恼我……而现下你来了,还冒著奇险救我,灿郎……我心中可欢喜了……」
见她娇容欲醉、蜜颊酡红,眸光烟霏漫漫,容灿一时间呼吸急促,那句「灿郎」由她口中唤出,竟引得方寸泛甜。
他撇开脸,勉强捉回理智,清了清喉咙,粗鲁地道:「我爱救便救。」
「你总爱说反话,我是知道的。」每回对他说这话,她脸上便是那个神态,有点爱娇、有点莫可奈何,口气带著点包容,像是对著一个闹别扭的顽童。「你救了我也救了澜思,我很感激。」
容灿还是回以冷哼。「我仅伤了那三名男子,未下杀手,你的澜思小妹独力奋战,说不定已命丧刀下。」
「不会的。」她摇著头,「他们既已受伤,更不是阿妹的敌手,况且那三个人皆中了煨在金鞭上头的毒,愈是运气,毒发愈急,横竖是活不了了。」她说得轻描淡写,论人生死毫不在意,火光映著一张玉容,唇角抿著笑花。
「你--」容灿瞪住她,心绪好生复杂。
「我怎麽啦?」小巧的下颚一扬,她开始扮无辜,「你倒是说啊!」
「面若芙蓉,心如蛇蝎。」
闻言,她笑得备加灿烂,「『芙蓉』我是知道的,便是白话里头的莲花,你是赞我生得美吗?以前你总是不说,还说我没有汉家姑娘貌美,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存心想惹我生气,但是呵……你今天终是说出真心话了。」在她想法中,蛇与蝎并不可怕,如宠物一般,这句话她听在耳里,甜在心里。
容灿是又好气又好笑,又头疼又莫可奈何,乾脆合上眼莫不作声。
他盘腿打坐,掌心朝上置於大腿,凝神聚气,再暗暗运劲游走奇经八脉,舒通各处穴位,用以疗养内伤,舒筋活血。
她没再同他说话,抱著琴,嗓音低柔的唱著歌--
一天不见一天念,
两天不见如隔一年。
这两天,哪天不念几乎遍?
如今见了,解去我的心头怨。
这是那萍水相逢,
也是前世里有缘,
早注定了你我恩情无限。
此生此世情不变。
崖底的第一夜,琴音泠泠,一曲幽幽。
☆ ☆ ☆
经过一夜调息养气,容灿内力已泰半复原,全身上下虽受了不少伤,但皆为皮外伤,又敷以滇门独门金创药,伤口不红不肿,已慢慢愈合当中。
天方透入微光,他便详细观察了周遭地形,在不远处发现玄风堂师姊的尸首,她不如他俩幸运地跌入水里,而是直接摔在砾石地上,脑浆四溢、气断身亡。容灿将她身躯移正草草掩埋。
仰首望去,两旁峭壁险峻,将天挤成细长狭缝,岩壁陡而湿滑,将融未融的雪覆於其上,若欲施展轻功上跃,虽中途借力点少、著力不易,於他而言,也非极难之事。
「你走吧,我武功不如你,到一半准摔下来的,我留在这儿不走了。」沐滟生嘴唇微翘,声音清清脆脆,她拉紧肩上男子款式的披风,一手抱紧苗琴,带著一抹无辜的神态。
容灿怔了一怔,随即宁定,眉自然地纠结起来。「以你的功力绝对上得去。」
「上不去。」她反驳,咬著唇偏开头。
「我说可以。」他同她交过手,还料不准她武艺的深浅吗?况且有他在旁照看,他当会保她无虞,怎会任她坠落……忽地,思绪一顿,心中涟漪大起,他对她似乎太过关注,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方式。
几个月前,由探子队所搜罗的消息中得知,滇门之中两股势力此消彼长,而她是门主之女、滇门名花,身分非比寻常,在这场渐趋白热化的争斗、浮出台面的冲突下,她成了对手亟欲擒夺的目标。
所以,他来了,抛下大船的弟兄,刻意追寻她的踪迹,在见地落崖时,毫不迟疑地出手搭救,竟未顾及自身安危。
他是怎麽了?扪心自问,徒然苦笑,许多事便是这般莫名其妙。
「你可以,我不行的。」她软软地叹了一声,也不理会他,转身沿著水流方向迈开步伐,走得极慢。
一步、两步、三步……八步、九步、十步--
「沐滟生!」身後响起男子略微火爆的叫唤。
背对住他咬唇忍笑,控制小脸的表情後,她才缓缓转过身来。「什麽事?」
容灿瞪著地,闷声问:「你要去哪里?」
「找别的路出去啊。」她扭过头,继续往前走,「循著水的流向,它会告诉你离开崖谷的路。」一样能走出此地,他的方法虽是捷径,却非她所愿,总觉得一脱离险境,他俩又要各分西东。
感觉身後跟随的步伐,心微微放松,兴起捉弄的念头,她忽然定身回首,尾随的容灿怔了征,双脚也跟著停伫不前。
「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做什么跟著人家?只要双脚一蹬就能离开这儿了,你还在迟疑什么?」她顿了顿,神情爱娇地瞟著他,慢条斯理地说:「莫不是……你舍不得我呀?」
方寸猛地抽跳,容灿让她瞧得有些不自在,辩道:「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右手伸至她面前,腕上的银饰流转光彩,与她单耳上的银环相辉映。
「为什麽把这东西扣在我手上?」他拧眉逼视。
她瞧了眼,小手下意识触了触耳上的银环,「人家把它送了出去,偏有人不会珍惜,胡乱丢到水里,你可伤了我的心啦。」有些答非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