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惜在他身旁小小声的道:「她叫杜月岚。」
杜月岚……
这三个字在片刻后方入了殷无恨的耳,在那一瞬间,他的脸上失去表情,僵硬的转向苏小惜。
苏小惜瞅着他,声音里充满克制,却无迟疑,「就是她。」
殷无恨这一生只认识一个叫杜月岚的女子,她给了他生命,划开他的脸,最后被他所杀。她,就是他的娘亲。
他一双脚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宛如身陷泥淖。
苏小惜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由抽屉中翻出一本札记,那札记封皮已然陈旧,泛黄的绢纸上,有着娟秀字迹写着「幽幽青岚掩映溶溶冷月」。
「我偷偷潜进这里搜了几次,才发现这本札记,这是你娘亲写的,一直到她……过世才停住。我知道我不该看,可是我想不出其它办法可以探出上官天和的底细,所以只好冒犯了。那上官天和是你娘的表哥,也是她自小订亲的未婚夫。」
他伟岸身躯僵得笔直,云雾拨开来,不堪的往事再度重现。
杜月岚原是好人家女儿,家中经营布庄,生活还算富裕,她与邻城的表哥自小订亲,两人亦是情投意合,就在成亲的那一天,上官天和迎着新娘,意气风发的回府去,不料在半路上,却遇见一群偶然路过的盗匪。
一曲热闹吉祥的婚曲变成凄厉惊恐的挽歌,血,染红了城郊绿地。
新郎、新娘与一箱又一箱的嫁妆被劫走,盗匪无意中得到大笔财富,喜得彻夜狂欢纵饮,烂醉之馀,他们决定来点乐子——建筑在别人痛苦上的乐子。
于是,新郎被人架住,他的痛苦嘶吼,换来一记又一记痛彻心扉的重殴,鲜血不断由他口中流出,他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即将入门的妻子被轮流凌辱;杜月岚惊恐凄厉的尖叫一声又一声的传进他耳理,化成一柄又一柄凌迟他的利剑,他无力闪躲,只能任由利剑把他肢解得鲜血淋漓。
三天后,这对未婚夫妻被抛到山脚下,一身残破,原本明亮绚丽的人生顿时失色了,化为深沉的黑暗与冰冷。
「这件惨剧毁了两个人,尤其是你娘。杜家忍受不了这样的丑闻,就把你娘赶出了家门,让她一个人自生自灭,然后……」她咬住唇,不忍心再说。然后,他娘生下了他,满腔的怨恨投注在他身上,对他不是打,就是骂,自小他就怀疑,为什么在那样的毒打下,他还能活下来?可是,尽管每次他痛得以为自己会死去,但终究上天还是残留着他继续无情的作弄,直到那一天,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娘亲,一切就此结束。
苏小惜最后还是道:「我想,上官天和是很爱你娘的,要不然也不会有这一切,他费尽心机把我们玩弄在股掌间,一定也和那一段往事有关。」
殷无恨漆黑的眼眸直直看着那具骸骨,往事在他脑海水汹涌翻覆,错纵复杂的情感纷至沓来,他的脸上一阵刺痛,横跨过脸庞的疤痕热得烫人,尖锐的诅咒不断在他耳边回荡——
我的一生全教你毁了,就算我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诅咒你、诅咒你一生孤独无依,没人愿意接近,而且还会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地,哈哈哈哈……
他低头紧闭上眼,那不堪的一幕直教人难以回首。忽然,他感觉大掌被一双温暖的小手握住,缓慢的转回头看,那张坚定又温柔的小脸一如往昔,温暖的映入他眼底。
他的娘亲诅咒他这一生孤独无依、无人接近,他也深深的相信这诅咒,毕竟,逆伦弑母的人,有何资格索求幸福?可是,那天真无忧的笑脸却毫无畏惧的突破他冷硬心脏,将灿烂的阳光带到他黑暗的生命里,就此解除了所有的诅咒。
「你一定有你的理由跟苦衷。」当时,在他脱口坦承弑母一事时,她曾以毫不保留的信任这么对他说。
娘亲的诅咒令他陷入冰天雪地,但还是有人无惧于他一身的黑暗,用温暖的小手与灿烂的笑颜融化那厚重的冰岩。
思及此,殷无恨内心充满温馨,倏然以大掌反握住纤巧柔夷,他的表情虽然仍是冷硬,却不再罩着一片冰霜。
苏小惜大喜,对他甜甜一笑道:「殷大哥,再来我们要怎幺办?」她所能做的就是这幺多,接下来的一切,必须由他决定。毕竟,这所有的关联都是在他。
殷无恨定了定神,沉吟着说道:「我们去找上官庄主。」解铃还需系铃人,只有上官天和才能结束一切。
「嗯!」苏小惜自无异议,「那个臭家伙,还妄想用移魂术控制我,我早想找他算帐了。」
移魂术?殷无恨不解她事情的来龙去脉,但现在不是询问的时候。
事不宜迟,他牵起她的手儿就要转身朝外走,没料到这时竟有一阵冷风掠进屋内,吹得四壁烛火摇曳,忽明忽灭。
苏小惜环顾周围,觉得怪异,这风来得好突然……屋内门窗紧闭,只留了些小气孔,哪来这么大的风吹进来?
正当两人狐疑之际,忽听得身后一阵「喀喇、喀喇」声响,他们同时转过头,看到床榻上,杜月岚的骸骨居然突兀的垮下,一块块散落于鸳鸯锦被上,而大红纱衫没有了支撑,摊落在床上,与一根根白骨交缠在一起。
他俩都是一惊,靠在一起,怎么好端端的,白骨会垮了下来?
然而,还没回过神,紧接着,像是和他们作对似的,后头又是砰然大响。
上官天和破门奔进来。殷无恨眼明手快,瞬间就将那娇小身子护在后侧,摆上姿势等着对方和他厮杀。哪知,对方一进门,却对他们的存在无动于衷。
上官天和狭长的凤眼看也没看殷无恨与苏小惜一眼,目光一时间马上投到床榻上,在看到那散落的骸骨时,暴出了一阵狂吼,「你们对岚做了什么?」
苏小惜差点被他的吼声震聋,只见他扑向床榻,捧起一根又一根的白骨哭号。
「岚,你没事吧!」他殷切的叫道。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苏小惜不及反应,又看到两条身影随后奔了进来。
「大哥、二哥?!」她脱口叫道。完了,这是什么黄道吉日,情况已经这么混乱了,连大哥、二哥也来凑热闹。
苏焰首先发难,他咬牙切齿,一脸狰狞,「苏小惜,这是怎么回事?还有你,殷无恨,你刚刚不是还要死不活的,现在怎么会在这里?你们俩搞什么鬼?」
原来大哥、二哥已经和殷大哥照过面了,幸好他们没先打起来。苏小惜匆匆瞄了殷无恨一眼,旋即又见上官靖赶到,她忙道:「上官大哥,兰芯姊姊没事吧!」
想也不用想,她请兰芯代嫁之事必定爆发了,要不不会有这么多人挤到这影雾居来,事情败露,首当其冲的就是兰芯,上官天和又喜怒无常,她不禁好生担心。
「她受了点……」但上官靖还没说完,便给苏焰粗暴的打断。
「苏小济,你眼底还有没有我们这两个哥哥?」
「二哥!」都什幺时候了,他还来瞎搅和?苏小惜气得顿了顿足,「你们这么大个人了,我眼里能没有你们吗?又不是瞎了。拜托你,别闹了,我还有正事。」
瞪了哥哥一眼,她转向上官靖又问:「兰芯姊姊受了什么伤?」
「她的手臂断了。」上官靖心拧痛,方才他已经交代仆役把兰芯带回房,请大夫来看她的伤势,他虽挂心兰芯,但眼前的变故更重要,将兰芯安排妥当后,他便匆匆赶来了。
「啊!」苏小惜闻言好生愧疚。
「惜娃,这是怎么回事?」苏焕开口了,他不像弟弟那般愤怒,优雅的举止间自有慑人的气度。
「这……哎呀!就是那个上官天和啦!他把我迷昏了,还用移魂术控制我,要我嫁给上官大哥。」事情的来龙去脉太复杂了,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她干脆来个左删右减,留下最有利的那一部份,她深知两个哥哥都疼她入骨,知道她被欺负,必定会挺身而出,反正她也没有说谎,上官天和太难对付,能多一个帮手是一个。
果然,苏焰立即暴出一阵怒吼,转向上官天和怒道:「果然是你这家伙在搞鬼。」
众人的注意力再度回到上官天和身上。
然而,床榻边,上官天和对苏焰的吼声恍若未闻,迳自捧起杜月岚的骷髅头又亲又吻,「岚,我知道是我不好,我没能保护你,害你受到惊扰,你别气我。」
这一幕委实太疯狂,众人无不毛骨悚然,就连诡计多端,被苏小惜称为笑面虎的苏焕,与一身是胆的苏焰在看到此景后,都愕然的说不出话来。
殷无恨看着他亲吻自己娘亲的遗骸,黑眸闪了闪动,心中五味杂陈。
「爹……」上官靖吞吞口水,向前跨了一步。他在断念山庄住了这么多年,还未曾踏进这影雾居过,但见父亲抱着白骨又亲又吻,他心头有说不出的恐惧,然而父子情深,却也忍不住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