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就一幅画的时间可长可短,花一个时辰有之,亦可费时一年。
至于纪老爷的要求,对沐祺瑛来说根本是小意思,闭着眼睛也能在半个时辰里轻易地完成一幅让人满意的画——如果他心情好的话。
佳人为样,画起图来本该心情愉悦,可惜美人未笑。
难得她换回小姐模样,比小家碧玉的丫鬟打扮更加清丽动人。
“你别走。”在他要跨出书堂时,纪芜晴忍不住喊住他。
在她扮丫鬟时,他利用完她就不理人。
知道她是小姐,他不但没有任何反应,还对她更加冷淡。这根本不是她预想中的情况,自然教她难以接受,见了他的态度就有气。
“小姐还有事吩咐?”闻言回头,沐祺瑛仍是不卑不亢的口气。
不是刻意对她冷淡,只是她不装丫鬟了,他总得装装夫子,省得落人口实。既然他是卖身进府,太过嚣张总是不行。想起自己对纪老爷说的那一套落魄身世,他就觉得自己该表现出一点寄人篱下该有的戒慎恐惧。
若不是她假扮丫鬟,他一开始也不会玩得如此过火。
“夫子没有话想问、想对我说吗?”纪芜晴努力沉住气,希望他对她和小绿交换身份的事有点反应,不要一副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对于被她欺骗的事完全不置可否,而采取冷漠的态度。
任何人发现被骗了,都应该有所反应才对啊!
就像以前走掉的那些夫子,好歹也有对她表现出心底的感觉;而他就算顾忌她是纪府小姐不宜得罪,也犯不着连提都不敢提一下。
见小姐动气了,小绿悄悄退出书堂,打算让他们好好说话。
瞧,她是多善体人意的丫鬟哪!
看着小绿从自己身边离开,简直像是急着逃离难区的小难民,沐拱瑛微微挑起朗眉,倒是很想叫她走慢点,小心别大意摔着了。其实,他一直觉得小绿的小姐扮得好,有模有样教人难辨,很想夸她一番。
跟在聪慧的主子身边,丫鬟肚子里是得有些墨水才行。
否则,想唬过读书人谈何容易?
“小姐觉得我该问、该说些话?”视线从小绿仓惶逃离的背影收回,沐祺瑛才缓缓转向纪芜晴,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反问。
“夫子想当过去的事全没发生过吗?”提了口气,她又逼自己忍下。
莫名地,她不想用身份去压他,加深彼此的距离。
沐祺瑛稍顿,神情依旧淡漠,拍了两下手中折扇便拱手作揖道:“不知小姐身份,若曾有冒犯之处,但求小姐体念不知者不罪,宽大为怀。”
像是谨记身份似的,所以他选择较安全的方式回话。
没有怪她隐瞒,他不过是为自己求恕。仿佛千错万错只有他错,他认定做小姐的有此一问.想听的便是他承认有错。
所以,她想听什么,他就说什么,她开心就好。
“趋炎附势,寡廉鲜耻之徒矣。”被惹火了,纪芜晴没好气的一啐。
可恶,吃她家的饭,也不代表他的骨气不值钱——不值钱的是他胆小无用的态度。还以为他是有骨气的人,算她看错了他!她最讨厌诌媚逢迎、习于拍权贵马屁,明明没有错却先道歉,不敢仗理直言的人了。
纪芜晴气归气,却不明白沉重的失落感从何而来。
听见纪芜晴脱口的辱骂,沐祺瑛清眸中厉光一闪,突然一步一步朝她走近,反倒让没心理准备的她顿感心慌。
“你……想做什么?”
纪芜晴惊觉自己话说重了,怕他是恼羞成怒,做出对她不利的事来。见他往前迈进,她便本能地往后退步,想拉开彼此的距离。
问题是,学堂再宽敞也有限。
不用多时,沐祺瑛已把她逼至学堂墙边,以深沉的眸光逼视她,虽然没碰到她的身体,却半天不吐出一个字来,光是和她相对凝视久久不放。
细细的眉、小巧的鼻、红艳的小嘴,他将她的芙蓉美貌看了个仔细。
须臾,沐祺瑛抬起了手。
“你别胡来!我会叫人来的!”不明白他的用意,纪芜晴忍不住警告。
老天,冷汗都快从她的背脊流下来了。
听她威胁,沐祺瑛把手放下让她安心,轻缓一笑。
如果他想对她做什么,那天夜里就做了,还会等到今天吗?真是傻姑娘。有那一夜的事,见过她闺房的摆设和模样,他只要放点风声就能毁了她的名节,看她除了他还能嫁给谁?
“你笑什么?”瞧不起人似的。
“我笑……”沐祺瑛无所畏惧地用扇子轻轻勾了一下她下颚。“喊了人来是谁吃亏,小姐应该好好想想。”
要是她那么急着嫁人,他是不反对她大声嚷嚷。
就他而言,倒是希望培养了感情再论婚嫁,省得她有怨言。
两情若能相悦,再论终身大事也不迟。
“你——别咬定我有把柄在你手中,就无法无天了。”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纪芜晴不由得刷白一张俏脸,整个人猛地一僵。
早知道,那晚让他摔死就算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哈,真要无法无天,哪会轻易放过她?沐祺瑛轻轻一叹,模样委屈地道:“君子坦荡荡,小的自认无愧于心,小姐若认定为心存不良,小的亦无话可说。”
“你又诬陷我诬陷你了。”她不满得很。
每次都恶人先告状,真教人怀疑他是不是赖皮精转世。
“有吗?”沐祺瑛耸肩。
她的确聪明,被反诬陷了都知道。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没轻易被他激怒,纪芜晴却讽刺道:“至少,你是我见过最没为人师表样子的夫子。”
不仅最没为人师表样,也是最不正常的教书先生。
正常的夫子,早就斥责她“堂堂名门千金,怎可如此作弄人”了。
“为人师者无为人师样,又有何妨?”沐祺瑛放声一笑,突然用折扇勾起她弧度优美的下巴。在纪芜晴未能反应的错愕中,扇子已顺着她脸部的轮廓往上走,游移在她染上红妓的柔嫩脸颊上。
状似调戏,却始终没和她有肌肤之亲。
“夫子自重,请别忘了你的身份、你的奴籍!”从错愕中回神,纪芜晴立即猛力拍开沐祺瑛调戏人的扇子,没好气的提醒他。
虽是夫子,他亦可说是卖身进府狗奴才没错。
一个奴才敢调戏小姐,分明是向天借胆。
“多谢小姐的提醒,小的没忘,亦不敢忘。”沐祺瑛收回被嫌弃的折扇,瞥见她有些后悔、话却已极水难收的懊恼眼神,仍只是在她的注视中,换回原先恭敬却充满距离的口气与态度,话说完便转身离去。
他留下了怅然所失的纪芜晴在原地发呆。
奴籍?是啊,奴籍不能忘。
第四章
非关奴籍,沐祺瑛仍有他的自尊。
既然纪芜晴嫌弃他的奴才身份,他就更要让她爱上是奴才的“贾少瑛”,让她尝尝一个千金小姐爱上奴才的滋味。
不过,他得让自己先像个“奴才”。
说起奴性,不就是主子说东不敢往西,主子说西不敢往东,主子说墨是白的墨便是白的,凡事主子作主、主子高兴就好;做奴才的,不能对主子大声,不能违背主子的意思,不能引起主子不悦。
磨磨之后,沐祺瑛才发现做奴才不简单。
收起他与生俱来和后天养成的自信傲气已不容易,要他像个将自己依附在主子身上寄生的奴才,自然更加困难。
话说回来,不困难怎能算是挑战?
纪芜晴本想忽视贾少瑛的存在,任由他以自己为玉女模样去绘丹青,一直跟他保持着少说十几步的距离,几日来也没跟他说上一句话。
可是,她不跟他说话也就罢了,他竟然也半天不吭一声来。
每过一阵子,假装看书的她总忍不住瞟他一眼。
半天不吭声,他忙碌的手却如行云流水挥舞不停,而已站在桌子一旁为他数日磨墨的小绿则频频瞪大眼,不用发出声音亦能让人看出她的崇拜与惊叹。
都怪小绿,害她好想上前瞧瞧。
纪芜晴绘丹青的能力也不差,却也没见过小绿为她磨墨时,用那么明显的神情赞叹过,难免对他的功力好奇起来。
若不是画得好,爹爹也不会要求他绘图为娘献寿吧!
思及此,她蠢蠢欲动的好奇心不由得更加泛滥。
放胆打量了好一会儿他专心绘画的俊脸,便悄悄从竹椅上站起来,缓慢地往书桌前移动莲步,打算去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纵使察觉她接近,沐祺瑛亦无多作反应,仍是假装专心在绢纸上作画。
早知道小姐好奇却又爱假,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小绿轻轻一笑便放下磨墨的石砚,机伶地退到一旁,把观赏的好位置让出来。
像没发现她换了小绿的位置,沐祺瑛头也不抬地继续作画。
在她靠近时,主要部分刚巧完成的沐祺瑛正在题字。
心底闪过一个疑问,然而纪芜晴没在此时吵他,直到他题字结束。
云想衣裳花想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