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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明显地,他看到她浑身一震,脸色瞬间苍白,她环膝的双手陷进臂肉里,用力的程度连指节都泛白。他知道,他触碰到了最重要的关键,在此时,他选择沉默,说与不说,都是她的权利。他不想逼问,不想她在翌日酒醒后恨他的趁人之危。

  “我害了他。”她语音平板,神情僵硬。“那一年我七岁,哥哥十五岁。以前父亲就常常利用寒暑假带哥哥参加考古,不管我怎么吵,他都说我太小,不带我去,那一次很难得,父亲第一次答应带我到考古现场去。”

  小时候不知道自己到底到了哪个国家,只知道这一次没有被爸爸和哥哥丢在家里,让她雀跃不已。她还记得,那天天气很好,她很兴奋地缠着哥哥问东问西,哥哥也很有耐心地一一回答。

  “等到他们开始工作,我才知道我不该跟来的。没有人理我,就连哥哥也忙着跟在爸爸身边认真地学东西,没办法陪我。我只好到处游荡,看到工作桌上有一把十字弓,我就很好奇地拿起来玩,才七岁的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个危险的举动。而且大人们都忙着各自的工作,没有人发现,也没有人阻止我。”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把弓的触感,很重、很重,像千斤重的大石,压在她的心坎,紧攫住她的记忆,抛不去也甩不掉。

  “也不知道是触碰到了哪个弹扣,箭头就这么射了出去,射到旁边其中一头我们骑来的大象腿上。大象一直嚎叫着,叫得好大声,我完全被吓呆了,只能拿着弓,一直站在那里。”恐怖的画面历历在目,她眼眶已红、声已哽咽。

  她数度想逃避,不去正视她不愿回忆的过往,但一股不知来自何处的力量,却支撑着她,给予她勇气继续面对。沈缅于回忆的潘若瑀不知道,曾几何时,方擎已将她颤抖冰冷的手敛入掌中,默默地、坚定地传导着他的热度。

  “大象暴躁地踏地,整个地面都一直动摇,它好像发了狂似地朝我直冲而来,我被吓得根本跑不动,突然间,有人把我推开,那时候我只听到我父亲凄厉大叫,等我回过神,才知道,距离我最近的哥哥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我。”她顿了一下,深吸了口气,才续道:“哥哥闪避不及,被大象踏中了双腿,自膝盖处截肢,从此只能坐在轮椅上度过他的一生。”

  方擎沉痛地闭上眼。这对她而言是怎样的一个心灵折磨?

  “没有人怪我,他们都自责,却完全没有一个人怪我。”潘若瑀以膝抵额,泪流下双颊。“是我害了哥哥,让他没有办法继承爸爸的衣钵,也毁了他的人生;是我破坏了父亲的期望,他一心一意想将哥哥栽培成一个优秀的考古学者的。我闯下了大祸,却都没有人怪我……”她咬紧了牙,已泣不成声。

  “所以你选上了考古这条路,想要补偿他们”方擎轻抚过她紧颦的眉,低声问道。“他们的人生毁了,你也要牺牲你的人生下去陪葬?”

  “不!”她倏地抬起头来。“这不是补偿,我闯下的祸不管我再怎么做,永远也补偿不了的!”

  “既然如此,你又何苦?勉强自己来这里受罪,真是你所愿吗?”他凝望着她的眼,看到她心灵深处的悲痛,他亦感同身受,可是他无法见她就这么被罪恶感紧紧束缚了人生。“你真想走考古学这一条路?你父兄想见你这么做吗?”

  她看着他的眼惊恐放大,仿佛他突然间化为一头噬人的怪物。她一直认定自己该这么做,也一直坚持这么做,而今他却潜入了她的思想,想要挖掘她不愿碰触的真实。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要——”她不住往后退。

  “别欺骗自己……”方擎想碰触她的手,试着安抚她,却被她一把挥开。

  “走开!”她握紧拳喊。

  她是真心想要走考古这条路的,绝不是为了哥哥和爸爸而牺牲的!她想说服自己,却发现她控制不了思绪。不知所措的潘若瑀只能往后狂奔,想逃离将她逼到无路可退的他。她怕,怕那种呼之欲出的蠢动感,像在说她过去的努力都是在牺牲忍耐,不是出于她的自愿。

  “该死的!”方擎低咒,急忙追了上去。在一片黑寂的沙漠中,要是失了她的踪影,就是精谙沙漠如他,也无从找起。

  狂乱的潘若瑀当然比不上他的脚程,方擎飞身一扑,将她压制身下,任她怎么用力挣扎,也不放手。

  听着她的哭泣声,感觉身下的她害怕地颤抖着,方擎自责不已。他太操之过急了!但无计可施的他只能将双臂收得更紧,气恼自己无法安抚她受创的心。

  慢慢地,她的泣音渐歇,转为断续的抽噎,激动的挣扎也平息了下来。再过了一会儿,方擎微撑起上身,发现她已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来不及滚落的泪。他坐起身,轻柔地帮她拨开被泪湿贴在颊上的发,为她拭去泪痕。

  “你不自己卸下这沉重的包袱,没有人帮得了你的。”他对着她喃道,仿佛睡梦中的她听得见他的声音。

  沉入梦乡中的她是不会给他回应的,方擎静静地看着她美丽的脸孔,幽然喟叹,然后动作轻柔地将她抱起,缓步朝营地走去。

  随着旭日东升,阳光普照,热力四射。

  潘若瑀坐在帐篷内,强忍着闷热,却还是踯躇地不肯出去。宿醉的头痛让她的眉头深锁,虽然这种感觉让她痛不欲生,但此时还有另一件更烦人的事困扰着她,让她无暇理会宿醉所带来的不适。

  是谁说在喝醉酒的翌日醒来,通常都会记不得自己在发酒疯时做了什么蠢事的?潘若瑀抚额呻吟一声。为什么她就偏偏记得一清二楚?

  早上才一睁开眼,昨晚的情境就像电影倒带重播似地,一幕幕清晰地在她眼前掠过,让她联想迷迷糊糊地把那一段当成梦境看待也没办法,因为记忆太过清楚,清楚到连她也无法哄骗自己。

  天!在昨晚之后,她要怎么面对方擎?她将脸埋入掌中,希望在此时此刻最好有一架飞机坠落,当场把她撞死算了。她为何会将那一段往事对他提起?就为了换他长发的秘密?那值得她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

  那件事对她而言一直是一件禁忌,随着成长,人们也越淡忘,周围知道这件事的人也越来越少。但有时候、有些事情,即使没有别人在旁提醒,也永远无法忘记,就联想将回忆抹擦得模糊一些也没有办法。

  之前就因察觉到暗生的情愫而气氛尴尬,如今,她又将深埋心底的过往向他提起——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她昨天为什么要喝酒?潘若瑀懊恼地低吟,却都已无济于事。

  “你要是再不出来的话,很可能会被闷烤成人干。”此时,方擎的声音在帐篷外响起。

  看着那映在帐上的影子,她知道再躲下去也是无用,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总是要与他面对面的。一咬牙,抱着豁出去的心理,她将帐篷内的行李一把抓起,掀开帐篷走了出去。

  “把东西拿过去一点,我要收帐篷。”方擎连看也没看她一眼,随手一指,就走过去开始拆帐篷,手脚俐落地收拾着。

  手上提着睡袋和背包的她微愕,盯着他忙碌的背影,无措地站在原地。

  方擎用力一系,将帐篷卷好,一抬头,看到她还站在原地时,皱起了眉头。“我帐篷都收好了,你怎么还呆站在那儿?不快点出发的话,待会儿你就会热得不想走了。”说完,他把捆好的帐篷往肩上一背,朝系骆驼处走去。

  潘若瑀只能一直呆怔着,好半晌还无法找回自己的思绪。

  怎么他的反应像没事人一样?更甚者,远比之前躲避她的态度好上许多,又回复到初见时那种直言不讳的轻松言谈。

  不可能的,他不可能在知道了这件事后,还能如此自若,他甚至苦苦逼着要她正视自己……思及此,潘若瑀心一凛,不敢再回想下去,赶紧将思绪捉回,深怕又诱出她极力想逃避的真相。

  难道,昨夜那场酒后吐真言的闹剧才是她的事,而她忘了真实发生的事,反将梦境当真?潘若瑀拧眉,头痛欲裂的她也开始迷惑了。如果真是如此的话,也未免太夸张了些,比海市蜃楼的幻影还要叫人不可置信。到底何者是真,何者是假?虚实之间,她无法分清。

  将一切物品都紧紧地捆在骆驼身上后,方擎转身,看到她兀自苦思的模样,让他不禁莞尔。昨晚会如此逼她,是因为乍知这个消息的他一下子乱了方寸,不愿见她就这么沉溺于罪恶感中,才会躁进地反将她逼得崩溃。冷静下来后,他就很明确地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感情总是使人盲目,分寸难走。感情?这个突然冒出的字眼让方擎忍不住挑眉,而后温柔一笑。是啊,在这片无情的荒地中,他发掘了情。但,是错觉?还是真实?他竟逃避地不想去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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