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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怔住脚步的他,寂然呆立在檐上,怅然的感觉兜头朝他罩下,在那一瞬间,他不知自己是若有所失,还是因此而松了口气。

  默然无言的他抬起自己的双手,仔仔细细地看着它,十指可张可握,只要伸手探向天际,月光可从指隙间轻轻筛漏;而这副身躯轻盈可自在由他行动,不必再受限于庙攘一角;除了人身之外,他还有了一张七彩兽面以外的脸庞。这些,皆是他从前不曾有过的,也是他一直所渴望的,若是要他抛弃目前所拥有,再当回以往蹲踞在檐上的嘲风兽,他办不到。

  可是他无法否认心头还是有份难以言喻的失落感,一直以来,他就是将责任扛在肩头上蹲踞着的,一下子要他摆脱这份浓重责任感,还真不是说放就能放,他总是要一再地告诉自己,他已经脱离檐上之兽的身份了,反正他这个守护的位子,神界迟早会找到帮手来取代,他又何需再和从前一样去为那些凡人的安危担心?目前的地只要坚守他的选择,安安分分地当个人间之人,不需再去为了那些责任感为人间日夜烦心。

  稍稍拉回眺望远处的双眼,将目光挪至小庙不远处的大街小巷后,嘲风在檐上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寂静的大街在月光下的每一份光景。

  来到人间的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开始。这是他目前对人间最大的感想。初到人间之时,他是个待在门缝外看门道的门外汉,他不知人间不是如他想像中那么简单的,自从有了个领他入门的喜乐后,他逐渐对人间和人生开始改观。

  每天,喜乐会对他说很多话,对他说那些有关于人间的琐事,听她说,人生是一趟又甜又苦又酸又辣的旅程,问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滋味,她答,因为这一生会遇见很多人,会发生许多不在预料内的事。

  他听得都神往了。

  失去希望后,他又有了一个新的“想像”可以揣捧在怀抱里。

  但人间比他想像的还要复杂,真要体会人生,还得一步步慢慢来,因为,在人世间有太多太多的人,太多不同的人心和面貌,无法一统也无法一概而论,更找不出个模式或是规矩来,他若真想明白,还得一一的去见识过。

  日日跟在喜乐的身后,他见识到了许多不曾在檐上看过的人等;他曾跟着喜乐走过商家小贩林立的货街,看着来自大江南北的商人们杂聚在街上,拉大了嗓音、叫红了脖子地一声声招徕着顾客,在他们之中,有高有矮,有着异于平时所见之人的轮廓,还操着不同的语言或口音,虽然他们的外观看起来截然不同,但脸上的笑容却是相同的,都是充满了阳光和活力,让人看了不知不觉地被感染了朝气蓬勃的感觉。

  他也曾在前去乞食时不经意走过满是红袖招的花街,他记得那条空气中漾满了花粉和胭脂香气的大街,家家户户的门里楼上,一个个艳丽又妖娆的女子,迎风吟唱着挑逗慵懒曲调,她们的眼特别媚,水汪汪的,像一潭潭流荡的水泽似的,套句经过路人所说的话,这叫烟视媚行,但他只觉得她们像是一朵朵垂着颈子有气无力的花儿,必须倚着墙才能站立。

  愈是看得多,他愈是发现每件人事物,因为人心的缘故,在每个人眼中的评价皆不尽相同,他因此而无法克制地喜欢上人间,他不想离开这个对他来说,每一天都充满新鲜好奇的花花世界,因为他总是认为自己更了解人间一分时,却又觉得自己更懵懂了些;当他认为他看清楚了所谓人生时,可层层团团的疑惑,又会像云朵笼罩住他。这个人间,随时在变,时时刻刻都有着它不同的样貌,若是之前他会以桂花糖来形容它,那么,现在他会以百味杂陈来大略统述。

  它像个密密麻麻塞满了宝物的百宝箱,令人眼花撩乱、目不暇给,他想,他可能得花上无数的时间才能将它看尽。

  细微的声响忽地传至他敏锐的耳里,他怔了怔,连忙竖起双耳倾听,他听见了许许多多隐匿在风中的足音,当他站起身眺向音源,意外地发现了在月下,许多鬼差正绕过了他所处的这座城镇,朝另一座比这里大的城镇前行中。

  夜风习习,留神细听的话,便可听见鬼魅们在风中低吟地传唱着,杀子一人,还子三千。

  他是听说过阴界殿下暗响遭皇甫迟剜心祭天之事,也听说过鬼后立誓复仇,但,那又如何?而今他的职责已不在,阴间的鬼差们是否会依鬼后之命来人间索命报仇,那些都已不是他能在乎之事了。

  “嘲风?”喜乐带着睡意的声音自檐底下传来,打破了一夜的幽静。

  嘲风收回了纷乱的思绪,回过神低首看着站在下方仰望着他的喜乐,看她找来了一座梯子搭上屋檐,一步步地拾阶爬上庙檐来。

  “三更半夜你在看什么?”她小心地爬至他的身边坐下,颇好奇他大半夜的不睡,上房顶来做什么。

  他想了很久,“我饿了。”

  又饿?临睡前他不是才从庙爷爷那边拿了颗馒头来啃吗?

  “我只剩两颗梅干。”她轻声长叹,在袖里摸索了一会,递了颗今天讨到的梅干给他。“喏,一人一颗。” 

  嘲风随即面色一改,眉开眼笑地挨在她的身旁坐下,两指拈来。梅干后就张开了招牌大嘴想往嘴里送。

  “不是用吞的。”摸透他习性的喜乐,扬起手轻敲着他的额际指正,耐心地指导他正确的食用方式,“含着,别吞也别去嚼它。”

  “酸酸的。”照她的话去做后,他皱紧了一张脸。

  “吃了可以生津,也可以治胀气助消化。”她轻轻拍抚着整个人都缩成一团的他,顺抚着他的背脊直至他适应那股沁颊的酸味。 

  “我没有胀气。”愈吃愈觉得新鲜的嘲风,边说边咬起梅肉。 

  她百分百同意,“当然。”连木鱼、碗公都可以啃了,他哪有可能会消化不良? 

  “好吃。”吃出个中滋味后,他再度漾开了爽朗的笑容。

  “你何时要走?”喜乐一手撑着面颊,偏首看着他孩子气的笑颜。

  “不知道。”一时半刻间,他并没有离开的打算。

  “可不可以大概订个日期给我?”虽然几日相处下来,她是有点舍不得他这种只要吃到东西后,就会露出呆呆傻傻的笑容,可是她也必须得考量到某些现实的问题。

  “你急着赶我走?”他有些伤心地瞅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转瞬间消失无踪。

  “我快被你吃垮了。”她说得十分感慨。多亏这名大食客,现在她是每天几乎都泡在大街上工作,自小到大,她从没要饭要得如此辛苦过。嘲风忙不迭地向她示诚,“我并没有吃很多,我有克制了。”换作从前的话,他连一整头山猪都可以直接吞下腹,哪会像现在一样乖乖的以碗来克制食量?

  “是啊,你只是一口也不分给我。”托他之福,她每天要来的饭全都让给他,而她自己则靠庙爷爷好心的救济她。

  他马上作出决定,“明天起分你一半。”

  “明天起你离开这里如何?”治标不能治本哪。

  “可是我喜欢你的手指头,我不离开你好不好?”他依依不舍地拉起她的小手,很留恋地看着时常啃咬的美丽小指。

  喜乐听得头痛万分,“你少喜欢我一点好不好?”每次说不通他就摆出一副小孩子的赖皮模样,而她偏偏又是个超级心软的女人,喷,这只兽专会找她的罩门。

  “你是我来到人间第一个喜欢的人。”她和燕吹笛他们不一样,不舍把他给踢下山,反而好心的每天止他的饿,还让他渐渐认识了人间。

  只可惜,喜乐听了并没有因此而心花怒放,或是心头暖洋洋的,依她看,只要是谁给他吃的,恐怕他谁都会喜欢。

  她幽幽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不想家吗?”离家这么久,他总会思念他的家人吧?

  “不想。”他毫不犹豫地应着,脸上的神情显得很僵硬。

  “你家人待你不好吗?”听他答得那么快、那么不留情,喜乐霎时被他勾出一箩筐的担心。

  他沉默了很久,两手十指紧紧交握着,不一会又松开,像是找不倒一个可以令他安定的姿势,她的眉心跟随着他的动作,时而舒展、时而紧绷,如同飘萍起伏不定。

  “我没有家人。”就在喜乐以为他不会开口对她说时,他寂寞的话音,悄悄逸进夜晚伴着花香味的空气里。

  “你不是有八个兄弟?”若他真是神兽,她也没记错传说的话,那么不是龙生九于吗?其他的八子呢?

  他落寞地摇着头,“我有千年没见过他们了。”

  长久以来,他就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在他因漫长无边的生命而备感孤寂之时,没人陪他解闷说笑话,也没有人会和他同处于同一座檐上陪陪他,当然,没有人关心他,也不会有人在乎他,他只是座雕像,一座在人们眼中没有喜怒哀乐的兽形雕像,人们除了在朝他祈愿之外,自是不会贴进他的心房,问他到底需要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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