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是说,她有神经衰弱的情况。在二十一世纪,神经衰弱本来就是现代人的文明病,只是她的状况比一般人还要严重一些而已。只要生活起居正常,心情保持愉快,就没什麽大问题。可是……」
「可是什麽?」锺老听了前头一段,还来不及安慰,怎地後面又话锋一转,接上了一个「可是」?
「小蔚最大的问题,在於她毫无一点面对挫折的能力。」
「怎麽说呢?」锺老听得一头雾水。
「她那些酒肉朋友,都是冲著她有钱,也肯花钱,才眼巴巴贴上来的。她如果在外头遇到什麽不如意,回家吃颗安眠药或缜静剂的,蒙头大睡一场,等她醒来,那些猪朋狗友怕将来没了金主,早替她把事情办得妥妥贴贴;再不然,有什麽麻烦找上我这儿来,我也早打发了。对小蔚来说,她所要做的,只是回家吃颗药睡觉,长久下来,她根本对正常的人际关系,和处理挫折的能力完全没有概念.]
「我了解了。」锺老连忙问:「医生有没有说,这种情况有何後遗症?」
「後遗症就是,她既然不擅於面对挫折,心理防备就比常人脆弱,将来如果发生了什麽重大事故,旁人又没办法帮她处理的,她会崩溃得比一般人更快。」
「那可不好!」锺老凝起眉头。谁能保证每个人一生都不会遇到棘手的事?连他们这些驰骋商圈数十载的老将,都不敢拍胸脯担保出自己未来一路平顺到底。
「可不是吗?」祁连徒然摇头。「我曾想过,让她进我的公司帮忙,慢慢习惯,渐渐融入正常的社会运作,这也是医生建议。」
「那挺好的啊!] 锺老说。祁家的财团是纺织业起家,虽然近几年纺织业不像从前那样吃香,祁家的根基仍然相当稳固。「祁小姐在自家地盘上,有人照应,适应起来应该格外容易的。」
「就是在自家地盘上,人人都知道她是大小姐,捧在手心巴结都来不及了,谁敢支使她做事?」祁连没好气地说。[结果她白天还是在公司闲晃,下了班呼朋引伴,吃喝玩乐去了,一切照旧!」
锺老顿时沉吟起来。
「不然这样吧!祁老如果舍得,就让蔚蔚到我的[ 实如] 来。」他终於说。
祁连原只是想找老友诉诉苦,没想到他愿意这样大力帮助,尤其在知道蔚蔚的情况後,仍然不改心志,不禁有些惊喜交加。
[ 这样会不会太麻烦锺兄了?」
「大家老朋友一场了,你的子女不就是我的子女吗?」锺老一开始抱观望态度,是因为当初听了子侄辈的说法,以为蔚蔚在嗑药,现在知道她顶多只吃安眠药,不是什麽毒品,才放下心来。
「锺兄,你真是……」祁连眼眶热热的,忽然不知该说什麽了。「嗳!将来要是锺兄有任何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一定要开口啊!」
锺老微微一笑。「那还客气什麽?至於蔚蔚……我看就让她到行销部来当助理秘书吧!我们行销部的张经理前年刚上阵,去年就有不错的成绩,年纪又不大,观念也新,正好让年轻人带年轻人,或许蔚蔚比较能接受一些。」
所谓「助理秘书」,就是秘书的秘书。若是蔚蔚的表现有何不尽理想的地方,上头还有个正牌秘书顶著,帮她收尾,不会影响到张经理的公事运作,一举两得,这是为了保险起见。
锺老看了看老友的眼神,心中不是不感叹的。
父母的用心,做儿女的人,可能体会?
第一章
祁蔚蔚呆呆地看著庞然的建筑物。
一楼大厅占地宽广,约有一百二十坪,在寸土寸金的台北敦化南路上,光单层楼的价格就可以喂饱不少饥民。
大楼四周是落地玻璃墙,采光良好,接待区铺上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柜台小姐穿著制服,四周人来人往却异常安静,一座镌有「实如电通大楼」字样的室内雕塑品,宏立在大厅正中央。这里和每楝商业建筑物一样,明净、鲜亮、冷酷,一看即知踏进来的人别想打混。
她的思绪漫游,茫然立在冷气空调中。
今天是她报到的第一天,那……她人已经来了,接下来要做什麽好呢?
她从来没有上过班,起码没在父亲公司以外的地方出没过。她对「上班」这件事一点概念都没有。
[小姐?」一位柜台小姐发现了呆站在门口的她。「小姐?你有事吗?」
蔚蔚精神一振,立刻回过神来。
她已经答应爸爸,要改变生活习惯,一切从头开始,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漫不经心的。
「我是来报到的。」她轻声说。
柜台小姐忍不住多看她一眼。举凡这楝大楼出没的人,莫不是一袭套装或一身西装,倒是很少看到人穿著飘逸的丝质裤裙和长衣来上工的。
尽管如此,这身打扮却极适合她。她的容色极端雪白,彷佛终年没晒过太阳。阳光一透入,几乎可以看见她皮肤之下的血管。
她的神情看起来茫然而飘忽,一百六十五公分左右,略嫌清减,不过还算玲珑有致;长达腰际的直发光可鉴人,保养得极好,发丝随著动作而轻扬,再配上飘逸的衣履,以及不盈一握的腰肢,看起来像极了一尊搪瓷人儿,不食人间烟火。
「第一天上工请先上七楼人事部填写资料。他们会带你去新部门报到。」不只男人喜欢看女人,连女人也喜欢欣赏美女,柜台小姐一打量完她,语气亲切极了。
「谢谢。」祁蔚蔚四下环顾一眼,神色有点退缩。
「电梯在右边。」她还好吧?看起来怪怪的。柜台小姐忍不住冲著她的恍惚猛瞧。
「谢谢。」她的脚步踩出去一步,又缩回来,想了想,终於还是迈向电梯门。
柜台小姐的眼神像针一样,射进她的背心里。槽,她又惹人注目了!
要保持平常心,要和蔼可亲,要努力和新朋友融成一片。她不断告诫自己,心头却重沉沉的,被这三大目标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的人际关系自小就一团糟,从来不知道该如何与人相处。刚到达新环境时,她习惯保持距离,先观望一下,久而久之却被同学认为「傲慢」;直到她觉得不妥了,努力想对其他人示好,偏偏天生就不是一个擅长交际的人,讨好别人时看起来也一睑勉强,反而落了一个「虚与委蛇」的罪名。到最後,她乾脆不再和新朋友来往。
电梯上到七楼,一踏出去,放眼仍然是明亮俐落的办公室装潢。她顺著指示牌,来到人事部。这次她学乖了,主动询问一位坐在办公桌後的小姐,在那位小姐的引导下她填完人事资料,终於顺利完成了报到手续。
「哈罗,我是小惠,行销部在十二楼,我带你去找陈秘书,以後你就跟著她和张经理做事。」一位短发小姐漾著开朗的笑走过来。
「谢谢。] 她像个木头人一样,呆呆跟著新同事离开人事部,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出色的外形引来多少注目。
「你运气不错耶!一来就跟著张经理。」小惠叽哩呱啦地聊起来,「张经理现在可是公司里的大红人,前年新官上任之後,陆续推出几个推销方案,在市场上获得热烈的回响,让公司前年的营业额提高了百分之五十七,去年又提高了百分之七十六,现在股东们看到他,全笑得合不拢嘴,只差没当成财神爷供起来!连带的,整个行销部门的同仁走路都有风。」
「嗯。」她慢慢消化这项资讯。
「还有还有,张经理虽然已经有一个在艺术经纪公司服务的女朋友,不过只要他还没死会,就人入有机会,你也是大美人一个啊!以後和他朝夕相处,加油加油啊! 」
蔚蔚有些迟疑地望著同事。接下来她该接什麽话呢?是顺势说:「对啊!」或者谦虚地说:「你太客气了。」
她从来搞不懂别人说的话是认真的,抑或客套,常常一搭腔就把场面搞得很冷。到了後来,她索性连客套话都不说,少说就少错。
可是,少说话就不容易交到朋友,而她怕寂寞啊!
从长记性以来,家中经常是空荡清冷的,父母亲有他们的事业和社交生活,日日忙碌奔波。後来弟弟出世,原以为她此後有个伴了,可是一群保母和佣人隔在中间。直到稍长,弟弟出国当小留学生,和她这个姊姊就更生分了。家人的领域,没有一块是她打得进去,如同她的领域,他们也无暇涉入。
她能够交到的朋友,都是靠花钱买来的。这些人之所以围绕在她身旁,都是冲著她肯花钱而已。但,那又如河呢?她只是想让出口己的身边充斥著声音和人影,感觉起来不会那麽寂寞。反正,她也不期望从他们身上寻求心灵的慰藉。
「你的脸色很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新同事热心得有些过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