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青云伸手轻压李芙的上腹部——不正常的膨胀表示腹水积存严重,身体表面的静脉浮起,尤其以颈部最为严重,呼吸的频率不一、有杂声……果然是典型的慢性心膜炎,从表面病征来看,病的时间绝对不短。
“医生,你是庸医还是名医?”李芙突然问道。
听爸爸告诉她说准备诊治她的医生叔叔很厉害,但是根据以前爸爸说谎骗她的纪录太多次,因此干脆她自己问比较好,“虽然爸爸告诉我说你很厉害,可是,叔叔,你真的很厉害吗?是名医吗?”
这个问题让滕青云为之一愕,他记得以前也有人这么问过他,时间虽然不知道过了有多久,但他的答案仍旧一样,“名医。”
“哦。”李芙点了点头,乖乖地任他诊。“我一定会好的,对不对?”无视于他的冷漠表情,小小的李芙倒是不怕这个看起来颇严肃的医生叔叔。
“嗯。”
“那我很快就能出去和小朋友玩了,对不对?可以去上学了,对不对?”她已经好久没有去学校了,以前虽然曾经因为不想上学做功课骗妈妈说身体不舒服,可是一旦现在她真的身体不舒服,却好想去学校找同学玩,在医院好无聊哦!
“闭嘴。”真吵!
滕青云皱眉,始终不愿抬头看她,他讨厌小孩的程度大概只能用“病入膏肓”来形容吧!可偏偏李芙小小的年纪,神经又特别大条,对他的不理不睬完全不为意,甚至根本没感觉到人家正在讨厌她,突地,一只小手爬上滕青云压在她小肚皮上的大掌。
“叔叔,你的手好冰。”
滕青云像被瘟神碰到一样,连忙收回手,退了好几步,他的表情像被雷击到似的;令在旁看到这一幕的杨修文忍不住噗嗤一笑,又惹来一记白眼。
“下周二早上十点。”他撂下说,是动手术的时间,对象是一直站在李芙身边、生怕他把小鬼吃掉的私人看护。“通知李杰。”说完就离开。
不过林以梅倒是很有默契地跟了他出去。
“医生叔叔,那个叔叔不喜欢我。”李芙哭丧着脸对杨修文道。
一向喜欢小孩的杨修文怎么可能就是这样任她哭泣呢?虽然这丫头的老爷他看不过去,但是一向不赞同父债女偿,所以笑着一张脸,试图让这小女孩开心点。
“那个叔叔不是讨厌你啦,其实他是……”
* * *
“不喜欢小孩?”林以梅问。
“嗯。”所以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骆应亭会甘心为那群小毛头,做个小丑保姆。
“我倒觉得小孩子很可爱。”
林以梅推开医院大门,率先走到医院前庭,置身在三条通往不同方向的通道上其中一条。
“包括李芙?”滕青云跟在她身后,踱步而出。
林以梅僵了住,缓缓回过头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答不出话来。
面对她的反应,滕青云扬起唇角。“答不出来。”
她答不出来,原因模糊难辨,连自己也不清楚,但对滕青云蓄意嘲弄的用意她心知肚明。“你以刺伤我为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早习惯了。”拨拨头发,将恼人的乱发尽数向颈后拨去,哪知道一阵风吹来,又拂乱她的头发。
“我倒不知道你有这么好的耐力。”
“拜你所赐。”为什么他们两个人总是说不到几句话便相互嘲讽了起来?她并不喜欢这种没两三下便燃起火药味的相处模式,无奈每回不是她就是他先挑起火花,然后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先浇熄这火花,每每总是带来不少的针锋相对和冷言冷语。
她不懂,明明手术室里他们的默契如此之好,但一出手术室却完全改观,为什么会这样?
“是你自找罪受。”天才!他愈来愈佩服自己。滕青云讽刺地心想。
为什么看见她有心示好的时侯,他就会心里起疙瘩?就会直想刺伤她?看着她痛苦后自己也跟着苦,但是说什么也控制不了一而再、再而三出口的伤人言语,好像不刺伤她他很难过,但是真刺伤了她,自己也跟着不舒服。
他真的不明白,一再提醒她过去的事,要她真正面对这段记忆究竟是在惩罚谁?似乎两个人都受伤、都痛苦,他仍找不到方法好打通这个关节,明明知道她已经试着找寻彼此的共通点,虽然仍未打开心防,但这已经算是进步。
“滕青云,为什么你总是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她忍不住还是问出口。“就算当初我拿你来做代替品让你有受辱的感觉,但这几年我还受不够吗?你还是很讨厌我、很恨我?所以一再嘲讽我,在我伤口上撒盐,这样才能让你好过?”
“我没有那个意思。”
“但你却一直这么做。”她指控,这项手术结束后她将离开——离开医院、离开台北,离开他;所以,有些事非了断不可,她不要走得牵肠挂肚。
“我没有。”
“不,你有,你一直都是这样对我,这样惩罚我!”她双手握拳贴在胸口,指控他的同时也刺痛自己;她在乎他,在乎他对她的态度、对她的语气、对她的一切一切,所以她在乎,在乎他到底将她视为何物,摆在哪里。
“我没有。”他再一次否认,却比先前更加的不确定。难道真如她说的,他伤她伤得很深?“别忘了这一切是由谁先开始的。”
该死!他明明不想说这种话的!抬头看她,果然又是一脸刷白,他不由得更厌恶自己的刻薄成性。
“我知道。”林以梅全身的力气像被抽光了一样,方才急欲得知事实真相的积极态度已不复见,她的声音小到滕青云非得靠近她一点才听得真切。“我知道这全是由我开始的,是我找上你,是我硬要求你帮我,是我自己踏进医院工作,是我任你对我进行你的惩罚,是我将你、将这家医院拉进我和李杰的事,是我——”
“对,全是你。”说这话时,滕青云也将她揽入怀里,不容她推拒。“全是你的错,所以你得负责,负责把我的安宁还给我,负责让我回到以前的滕青云,负责让我不再是一看见你情绪就被你牵动的滕青云。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在乎你,那张字条上写的全是真心话,不是骗你。”
“我不相信。”在他怀中的林以梅用平稳的声音说道。“我不会相信,永远不会。”他怎么可以在这种时侯再一次剖心给她看?怎么能?
“我会让你相信。”
“不。”这一次,她不会再重蹈覆辙,不会再是那个无知小女孩。“我不相信,也不会相信。男人一旦骗女人,就算是狗也会变成诗人。你不可能会说出那种话,绝不可能。”要她相信他对她有感情——怎么可能?绝不可能!
“林以梅!”他的脾气被她的冥顽不灵给激起,任凭她如何挣扎,始终脱离不开他的双臂,以现在他暴起怒火来看,要放开她是绝不可能。“你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是真的恨他吗?那为什么会恨到忘记他是谁?为什么肯救他的女儿?为什么不再像五年前那样寻死寻活——”
“滕青云,你抓痛我了——”她死命挣扎,想挣开他双手的箝制,怎料滕青云像发了狂似的,紧抓着她不放。
“你真的在乎我?不相信我?”为什么她老要把他的怒气激到极点,她存心考验他的耐力吗?“如果不在乎、不相信,为什么心甘情愿让我抱!?为什么还愿意住在我那儿不离开!?”
“滕青云,你冷静一点!”
她的话只换来他重力摇晃,晃得她头晕目眩。“如果不相信不在乎,为什么还死赖在我身边不离开!?”可恶!全是她害的!这全部都是她害的!“过去对你有这么重要吗?重要到让你不肯承认我!你明明就在乎我,你明明就——”爱我二字来不及说,林以梅突如其来的小手捂住他的话。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他还要逼她到什么地步?“滕青云!批评我的过去会让你有复仇的快感吗?看到我因为这样脸色发白你真的会开心、会痛快吗?”脸颊的冰凉早提醒她自己脸色已惨白,只是,她的心更冷。“不要推断我在乎你,我不可能在乎任何人,包括我自己!”她不在乎的……连她自己都情愿失去了,还会在乎什么……但是,为什么会想哭?难道知道她自己在骗自己,所以难过得想哭?
“你给我仔细听清楚——我不是李杰,也不可能是,我没他那么惹人讨厌!”她果然对李杰旧情未了,该死!“林以梅,你还打算用多少日子去骗你自己,你以为这么做很高明?白痴!”
正中要害!
林以梅不知该如何以对,她甚至连哭——这件极为简单的事都做不到,滕青云的样子让她忘了自己原来也有哭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