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障啊!孽障啊——”
“呜呜呜……我可怜的孩儿……”
国公爷的骂声加上国公夫人的泣声把在内寝间打盹儿的小婢给惊醒,后者见相上无人,赶紧跳起来寻找小主子身影。
“小少爷您醒啦!”婢子寻到谢馥宇的同时,后者终于鼓起勇气推开那扇雕花门扉。
外间小厅中烛光莹莹,镇国公负手而立,国公夫人由奶娘徐氏扶着坐下,手中巾子不住地拭着泪,此时三双眼睛倏地朝他望来。
“祖父口中的孽障骂的是谁?”谢馥宇昏昏然吐语,目光在他们一个个脸上游移。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谢琮是为国捐躯,未足而立之年便战死东海,父亲是镇国公府的独苗儿,皇帝老儿八成因歉疚而起了补偿心理,对待镇国公府便显得格外礼遇。
他亦知父亲当年驻军东海时,与出身渔家的娘亲相恋结成连理,这桩“任性妄为”私订终身的婚事传回帝京,想当然尔,祖父祖母当然难以接受。
镇国公府是不认他家娘亲这个儿媳的。
但事有轻重缓急,当时东海海盗猖獗,驱除贼寇、护黎民百姓平安为第一要务,在祖父祖母眼中,父亲这桩私订终身的荒唐婚事便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自他晓事以来,他就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孙,每每问及自家娘亲之事,得到的答案都是他尚在襁褓中娘亲便已病故,而且是亡于他爹战死之前。
他们还说,他娘的坟莹就在东海那座小渔村。
他曾想,等到哪天他能主事了,他要把娘亲的遗骨从遥远的东海移回帝京。
然,祖父母先前告诉他的、那些关于他娘的事,原来谎话连篇?
他娘还活得好好的,且一直就在东海?
什么妖女妖物、什么鲛人族“择身”等等,到底真相为何?
“孽障……孽障吗……祖父骂的是我爹?我娘?还是我?”吐出的每一字好似都化成白烟灼息,谢馥宇想把每个人的表情看清,但不容易。
他微微扯唇,摇首低喃。“呵,可不管祖父骂的是谁,我都是我爹娘的孩儿,这一声‘孽障’骂的终究是我……”
“香香!”
“小少爷啊!”
迷惑成织,宛若巨大的网从四面八方罩来,让人逃无可逃、挣脱无望,谢馥宇顿觉胸中气沉,呼吸欲绝。
眼前的一切更加模糊,他身躯不禁晃了晃,尽管手扶门扉还是没能稳住,再次昏厥前,奔入耳中的是祖母和奶娘的惊呼。
傅靖战不再忍了,都大半个月见不到谢馥宇的面,他下定决心,今晚定要潜入对街的镇国公府一探究竟。
自那一日赢得蹴鞠赛,他将发烧的他送回镇国公府,之后遭国公夫人出面请回,又遭镇国公祭出一干黑衣护卫逼退,隔日一早他欲登门探病,却依旧被国公夫人阻挡在外。
老人家是领着仆妇们亲自来大门口迎接的。
她生生将他堵在红铜大门外,待他那是好言好语进退有礼,但机敏近乎妖的傅靖战哪里听不出对方的弦外之音,老人家根本是专程来挡他,绝不让他越镇国公府这座雷池一步。
然后国子监当日就收到镇国公府谢家的休学请条,甲字班的同窗们得知消息后顿时哗然,众人全围着他讨个说法。
试问,他能说什么?
香香莫名病倒,他这个安王世子爷欲探病却连镇国公府的大门都迈不进去,是能给出哪门子说法?
想见香香一面,想知到底发生何事,想解开眼前谜团,想当面问个清楚明白,他一试再试却每每缎羽而归,所以不忍了,再忍下去很可能要呕血三升。
“大哥瞧啊,绿儿的指甲好不好看?”
“小东西”大剌剌闯进他的寝居,一下子晃到他跟前来,举起嫩葱般的十根指头晃啊晃的向他展示,八岁的女娃儿笑得天真无邪。
“今儿个是七夕乞巧节,冯姑姑跟绿儿说了牛郎织女的故事,今晚他俩会在喜鹊搭成的桥上相会呢,阿纬姊姊还帮绿儿染了指甲,是熬了丹凤花提汁染的,哥哥快瞧啊,是不是很好看?”
能毫无阻拦长驱直入他寝居的人儿除了住对街的谢小爷外,也仅有亲妹子傅柔绿一个。
傅靖战摸摸小柔绿的脑袋瓜,望了眼那染得粉粉嫩嫩的淡红指甲,温声道:“绿儿的手真好看。”
冯姑姑与阿缇是平日里负责照顾傅柔绿的仆妇和婢子,想着日是乞巧节,又见妹妹圆圆小脸笑出一对可爱梨涡,傅靖战胸中的紧绷稍缓了缓。
傅柔绿哈哈一笑开心挥动十指,得意至极道:“告诉你喔,刚刚有遇到宇哥哥,他也说绿儿的指甲很好看呢。唔……宇哥哥是来找哥哥玩耍的吧?那他人呢?没往这边来,吗?”眨眨眼睛四下张望。
傅靖战闻言脸色骤变,妹妹口中的“宇哥哥”指的正是谢馥宇。“你适才是在何处遇着你宇哥哥?”
傅柔绿被兄长严肃的神态弄得有些不明就里,但仍老实答道:“就在绮园那边的迫廊遇上的,宇哥哥穿得跟大哥你一样,全身黑抹抹的,还不怕热似的披着深色大披风。”
她不满地微鼓双颊,低声嘟哝,“今儿个是七夕乞巧节,是女儿家的节日,大哥和宇哥哥虽是男孩子,为了绿儿也该穿得漂亮些,都穿黑衣做什么?”
傅靖战一身黑当然是为了今晚要夜探镇国公府,却没想到牵挂之人已寻来。
哄了几句,他抱起小妹踏出寝居,将妹子交给一直候在廊上的婢子阿缇。
心绪再难按捺,他随即奔往自家后院的人工大园子。
自娘亲在他十岁时病故,父亲安王爷一直未再续弦,安王妃的位子虽空悬多年,但府里的中馈是交由父亲的两房侧妃轮流打理。
今日七夕乞巧,那两房侧妃与其余三房贵妾想必正忙在自个儿院落中摆弄花草饰物,搞些新奇玩意儿,试图引这座王府的大主子留步甚至留宿。
正因如此,弦月下的绮园显得格外清寂。
人工池边几盏石灯笼燃起小火苗,隐约照出园中小径,但傅靖战其实不需要照明,许是彼此默契心有灵犀,他仅在园中停顿了会儿,便举步朝那座迭石堆砌而成的假山走去。
已非稚子的身长,如今欲钻进假山里边,他需得低首弯腰才能进洞口。
里头的空间宽敞了些,但有好几处仍得留意以免撞疼脑袋。
熟门熟路的,他在最里边那处小石室寻到把自身包成一团黑的谢馥宇,后者的坐姿就如同当年躲来这儿哭泣的自己那样,双臂抱膝,一张脸埋在屈起拱高的膝头中。
一只绸面灯笼被弃在角落,烛火仍燃着,火光在堆迭有致的石头墙面上静静舞动。
傅靖战摸到他身边席地而坐,一掌轻覆在他后脑杓上,轻哑嗓声宛若叹息,“来了怎么不去找我?这阵子欲见上一面难如登天,到底发生何事?你身体可有好些?是因为病着,国公爷和国公夫人才阻你出来吗?你停了国子监的进学,是真有打算离开帝京到外头游历一番?”
他连番问着,显现出内心深藏的焦虑,然而等了好半响才得到回应。
谢馥宇并未抬头,闷闷的声音缓慢道:“长安,他们想把我送走,我祖父和祖母……他们不要我了,祖母成天长嘘短叹掉眼泪,哭得我都不敢面对她,祖父如今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事情发生短短一个月不到,他们已从谢家旁支的年轻子弟中挑出一名健壮男丁,准备过继到我亡父名下,将来要继承镇国公府的爵位和家业。”
傅靖战拧起眉峰,无法理解,“你一向是两位老人家的心头肉,国公爷与国公夫人怎可能不要你?你父亲谢琮将军当年率兵力战异邦海寇,驻守东海十年也守护了沿海百姓整整—年,镇国公此爵位虽非世袭罔替,然皇上许你谢家‘两代公三代侯’的荣耀,镇国公府的将来仍须你这长房独苗来继承,怎可能从旁支拣选子弟?”
“可……如果我变得不再是嫡长独苗,该怎么办?”
“你到底在说什么?”傅靖战干脆亲自动手抬起那颗失意垂丧的脑袋瓜,一看清谢馥宇的脸容,不禁暗暗吃惊。
一样是那张眉目如画、俊俏好看的容颜,但整张脸的轮廓线条似乎添上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柔感。
五官少了年轻儿郎嶙峋峥条的锐气,柔软得仿佛浸淫在春风柔水中,尤其此刻他眸眶微红,颊面亦泛轻红,竟惹得人心生怜爱。
傅靖战惊于自己内心的波动,粗喘一声连忙撤手。
“傅长安,你也吓着了是吗?”谢馥宇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但再哭又有什么用?
深吸一口气调息,他慢幽幽又道:“祖父祖母这段时候将我圈禁在潇洒阁,过些时日就会秘密把我送走,若是乖乖听从两位老人家的安排,我想往后日子还是可以过得很滋润,一辈子衣食无缺,一辈子有人伺候着但我不要……那不是我要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