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梦吗?是梦也好,他想再见见养父母,见见他心尖上的人儿。
顾不得光着脚,姜岱阳转身就往门口走,手背不经意划过什么,传来一丝痛楚,他皱眉低头,看到桌边有一小瓷片,再低头,地上有摔破的茶杯,抬起手背,只见那道割伤很浅,但渗出血丝,痛感很真。
他的心跳陡地加快,这……不是梦吗?
姜岱阳再次奔回镜前,望着镜内少年眉宇间隐隐的戾气,眼眶红了,热泪一滴滴落下,滴落在手背上的感觉是那么清楚,双手不由捂着狂跳的胸口。
他活了,不,他重生了。
姜岱阳从镜子内看到那只包袱,是了,就是这一夜,养父又狠狠训他一顿,说他好高骛远,性格不能经商,他大为光火,想离家独自闯出一片天,让瞧不起他的方家上下都知道他们错了。
但要离开,他唯一舍不得的就是吕芝莹。
吕芝莹不是方家人,却是方家中唯一看得起他的人。
她是茶农吕森的女儿,养父初时创业时,一批茶叶出了问题,是吕森及时救援才没损及商誉,也是那一次,「晨光商行」在业界站稳,后续的发展更为顺利,及至后来成为穆城数一数二的茶商之一。
只是吕森与妻子一次外出,马车坠崖,双双离世,仅留吕芝莹这个三岁稚女。
养父念恩,收她当童养媳,视若亲女,方府下人莫敢轻视,对她极为尊敬。
他年长她四岁,在亲生父亲将他扔给养父抵债后,成为她名义上的二哥。
时光如箭,这一年,他十六岁了,她十二岁。
他从下人口中得知养父准备在她及笄时让她跟大哥成亲,也就是说,他只有三年时间可以让他们刮目相看,将她许配给他。
大哥都二十二了,仍体弱多病,怎是她的良配!
他急于做出一番丰功伟业,仗着晨光茶行的光环,硬是以低价签约五年,收购岭南几家茶农的茶叶。
此破坏行情之举引起其他茶商不满,这几家茶商遂联合起来去抢购其他茶山的茶叶,引发一连串的茶价波动。
养父劈头盖脸的当着不少人的面前狠训他一顿,让他脸面尽失。
他气忿不满,要离家出走,可他舍不得吕芝莹,想到了私奔,于是找了她,急呼呼的吼走她屋里的丫鬟,跟她说他喜欢她,想娶她,只要她愿意跟他走,他一定会让她成为富太太,享受一生的荣华富贵。
十二岁的吕芝莹婷婷玉立,已跟着养父打理茶行,在外一贯沉静内敛,但对亲近的家人仍如幼时的慧黠灵动。
可在听完他的表白后,她娇俏神情收起,变得严肃,口气更是硬邦邦,「二哥今日的胡言乱语,我会全部忘记。」
她严正拒绝了!他似被人由头浇了一盆彻骨冰水,难堪又难受,更多的是不甘及怒火,一路冲回房间,一股脑的收拾行囊,因口干舌燥喝杯茶水,又气不过的砸了茶杯出气,落在桌上及地上的瓷片就是因此而来。
姜岱阳低头看着干涸的伤口,巨大的喜悦冲进心房,眼中滚烫的泪水落得更凶。
这一晚,便是离家的那一晚。
后来他成功了,意气风发,毫不在乎的舍了方家人,根本就不知道他丢失的是无价之宝,也不知他的成功之路最初就是由方家人为他铺陈帮扶,若没有他们,他根本没有能力成为一大富商。
眼下什么事都还没发生,姜岱阳知道他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经过上辈子的历练,他有手腕本事,但他要做的更多,绝不再骄恣自满,自以为是,行事高调处处惹祸,得罪更多人。
他深吸一口气,拭了泪水,走过去将包袱塞回衣柜,穿好鞋子,这才开口喊了小厮袁平进来,「将地上收拾了。」
袁平是养父给他的随侍,十七岁,忠厚木讷,不善言词,他对袁平的态度一向不好,但袁平却是个忠心的,上一世他遇难入狱,在其他管事都怕事远离时,他仍想尽办法要进牢探视。
袁平边收拾边皱眉,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总觉得主子看他的眼神不太一样?还有,眼睛红红的,是哭了?
姜岱阳一见他困惑神情,想着自己的表情,心里一惊,神情瞬间一变,如往常一样不耐烦的粗声道:「动作快点,去弄水来,少爷我要洗澡睡了。」
「是,少爷。」袁平不敢再打量,急急的出去忙活了。
姜岱阳一夜未睡,他心里开始计较,重生的日子要怎么过。
翌日,用完早膳,姜岱阳步出柏轩院。
方家经营茶行已有十余年,占地宽广的老宅院因此扩建多回,认真说来,占了宝庆大街六个铺面,茶行的店面、库房等都划在前院,中庭的亭台楼阁则为品茶雅间,用来招待贵客。以居中的人工湖为界,湖后方则为方家私宅,造景假山及满园的葱郁花木,曲桥旁的一片芍药开得正盛,景色一如姜岱阳记忆中的模样,每走一步,他就觉得心跳如擂鼓。
此时姜岱阳站在曲桥上,目光落在东边养父母所居的沧水院,大哥住在西边的轩格院,吕芝莹则住在离沧水院不远的湘南阁。
各院间桃李成荫,但开朗疏阔,间以花园、回廊、奇石造景及花架石桌椅,处处皆是风景。
袁平站在姜岱阳身后,偷偷觑他一眼,怎么主子又失神了?
姜岱阳眼眶微红,深吸一口气,循着记忆前往沧水院。
养父严以律己,即使成为大茶商,依然不好女色,与养母感情极好,府里没有任何妾室庶子。大哥出生体弱,近年来由叶瑜这个女大夫为他调理治病,身子骨虽说好了不少,然而染病的消息依然不间断。
商场逐利,有些人为讨好养父,搜罗美人相送,都被养父不假辞色的拒绝了,几回后,外人识相的不再送美人。
心思翻转间,他已来到沧水院。
一见到混不吝的二少爷,院门前的青衣婢女连忙上前行礼,一名嬷嬷更是快一步掀帘进屋,再出来时才对着姜岱阳道:「老爷、夫人请二少爷进屋子。」
这位古嬷嬷是方辰堂的妻子孙嘉欣的奶娘,总是笑眼眯眯。
姜岱阳性子硬,上一世总是爱理不理,眼下他下意识的向她点个头,惹得她一愣。
他脚步未歇的越过古嬷嬷进屋,袁平则留在屋外,与她大眼瞪小眼。
主屋的摆设富丽雅致,姜岱阳知道这屋里的一切都是养母亲手布置。
方辰堂夫妻已经用完早膳,圆桌上也已收拾干净,添了茶香。
姜岱阳看着正在为养父整理衣服的养母,即便已有心理准备,此时再见,他喉头哽结,眼睛鼻酸,连忙低下头掩饰此时的激动。
「阳哥儿这么早就过来请安了。」
孙嘉欣明眸丹唇,言谈举止磊落大方,不似一般拘礼的夫人。
她一手为丈夫整理衣襟,不忘给丈夫使个眼色,要他态度稍微放软些。
这养子与贴心的养女大不同,心高气傲,听不得丈夫说的实话,不屈不挠,时而顶撞,她虽努力打圆场舒缓氛围,但养子的拧≠子脾气实在不是普通的暴躁,与同样严谨好面子的丈夫硬碰硬,养子吃亏多,但仍是撞墙不回。
方辰堂下意识轻哼一声,却接收到爱妻的挑眉一瞪,他瞳眸微闪,想到爱妻昨晚提醒,他这当老子的再这么叨念下去,桀骜不驯的二子铁定会收拾包袱逃家,到时候不知是谁会牵肠挂肚,悔不当初?
又想到一大早柏轩院送来的消息,臭小子昨晚还真的整理了包袱,他抿抿唇,淡淡的开口,「用过膳没?」
姜岱阳待内心翻腾的情绪平稳些,方才哑然开口,「父亲、母亲,川玉用完膳了。」
闻言,夫妻俩飞快对视,这小子说话都是用「我」自称,川玉是他生父为他取的字,他从没掩饰他有多讨厌这二个字,现在怎么?
方辰堂蹙眉看着养子,姜岱阳屏息不敢说话。
方辰堂五官极为精致,比女子还漂亮,因而刻意蓄胡,在外形象气势慑人,皆是一派强人风范,不好靠近。
在姜岱阳眼里,养父一双狭长凤眼一瞪,这气势就够让人怯懦,再加上脾气硬,油盐不进,不好相处,交好的友人不多,不过他做生意有诚信、有原则,童叟无欺,连带的也将茶行商誉带到极高的位置。
孙嘉欣回身示意浑身紧蹦的姜岱阳坐下,让他喝茶,随即跟丈夫谈起接下来几日与几家夫人出游等生活琐事。
姜岱阳静静听着。
孙嘉欣是个很特别的人,性格爽朗,广交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不止商界,就连官场的夫人小姐都特别爱来找她喝茶聊天或商量事情、讨主意,可以说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她出身大户商家,因得父亲宠疼,父亲出外做生意皆将她带在身边,故比寻常锁在深闺的女子眼界都宽,历练也多,随口一来就是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