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开口机会,嘴笨舌头钝,遇上事情突发,慌乱了手脚。
个把月过去,心伤过了,泪流过了,思绪沉淀了,每天有太多时间自怨自艾,同情自己、可怜自己、哀悼自己,然后呢?
开始臭骂师尊,否决他的好,把过往回忆践踏脚下,觉得一切丑陋无比,全是假的,都是骗她的,然后呢?
倾倒完那些,脑袋反而空白了下来,她发呆,她失神,她总是浑噩,忍不住又拼凑起自己唾弃的那些,视若珍宝。
怀念师尊喊她名儿的声音、怀念师尊静静沉笑的模样、怀念枕在师尊竹榻旁,嗅到的那丝心安发香。
她好想反驳师尊,那日来不及说的,恨不能站在师尊面前,朗着声嗓,告诉他——
“谢谢你的一时兴起,或许之于你,只是穷极无聊的打发,可你认真养我、教我,给予我所有你能给予的,何曾说过一个‘不’字?
那日,你牵起我的手,直至松开为止,没有一日亏待过我。
你总挂在嘴边,‘只要翎花想要,什么都可以,,那一句,你不曾食言。”
翎花对着天空说,当然心中很明白,声音传不到他那儿去,太远了,远得连她都不知道师尊身在何方。
可她还是想说,把内心话一股脑吐出来:
“陪我长大的村子,是我梦想中所渴望的生活,因为我想要,于是你给了我,即便它是虚幻架构,也是我最美丽的梦境、最快乐的时光。”
善良美好的村人,不带任何歧视,没有刻意疏离,对她照顾有加、对她嘘寒问暖,她要的,如此单纯,却在数个村子里遍寻不着,而师尊给她的那处,全都有了……
“你嘴里念念有词,嘀咕些什么呢?”
身旁传来动静,雷行云架竹梯爬上屋顶,往她左侧一坐。
说些只想给师尊听的悄悄话,当然不会告诉雷行云。
“被你爹骂完啦?”不愧是姓雷的,吵起架来轰隆隆。
他瞪她:“也不知道是为了谁蛤?!”
这小没良心的,躲屋顶听那么久,耳朵只在听见与她师尊有关之事才肯打开吗?
翎花笑了两声,凉风轻轻拂来,她裙尾的绣蝶啪啪飞起来一般,她也不费事去按压裙摆,任它飞腾,匀称小腿肚若隐若现。
雷行云默念阿弥陀佛八百遍,左手按右手,才能阻止它们爬向那片美景。
他逼自己目不斜视,只许看她的脸。
很意外看见,她眼中倒映着那片湛蓝苍穹,光采熠熠,一洗日前眸里茫然,变得透亮坚强。
“翎花,我昨日跟你提的事,你考虑得如何?”就是……他向她求亲一事,立誓一生一世好好照顾她。
“不用考虑呀。”她懒散回答。唔,那片蓬松云朵,长得真像胖白呐。
“那你……”雷行云惊喜咧笑。
“当然不要。我不是早说几百次了,我不会嫁你。”她可从来不给他奢望,话向来说得干脆狠绝,脖子上的雷家玉佩不知道退还他多少回,又给他硬塞回来,她认真思考过,假装失手摔破玉佩会不会省心些。
“你对我到底哪里不满?”雷行云心里不无失望,可脸上不允许出现落寞,只好佯装气愤,表现一副凶神恶煞样。
“你很好,我师尊更好。”一经比较,雷行云立马败阵。
“再好你也不可能嫁给他!”
“我知道呀……我又没有非嫁师尊不可,但也不代表不嫁师尊,就只能嫁你吧,你还是去娶你世伯的女儿。”翎花挥手赶他,快走快走。
“臭丫头你!”雷行云火大卷袖,朝她扑杀过去——猛呵她痒。
翎花边笑边逃,到后来干脆直接由屋顶一跃而下。
雷行云大喊危险,双手伸过去要抱她,却只碰到她衣角,滑腻丝柔的布料与他指尖擦过,她像只展翅的粉色羽蜾,双袖是翼,迎风飞舞,裙摆似花,绽放风华。
无论是蝶是花,皆从他手中溜走,握也握不着。
翎花安全降落花园,长裙飘飘着地,裙浪荡漾,她在下方叉腰大笑扮鬼脸,取笑他抓不到抓不到,转身就要跑。
“翎花!”他大声喊她,声音不似方才戏谑,引她停步回首。
雷行云在屋顶,俯视她,沉默半晌后,他再开口:“你决定要去找你师尊了,对吗?”
能让她眼中注入希望,转为晶亮,重填欢笑,也只有她的师尊能做到,
雷行云在她眸底看见的,是决心。
“即便不知他在哪,不知他见不见你,你也要找到他,是吗?”
翎花没有回答他,给他一抹弯扬笑靥,何其艳美。
***
找师尊?
是呀,她确实有这个打算,只是来不及跟雷行云说,便先被他察觉。
以前师尊取笑过她,说她做事总是一股脑的,太过直傻,向来不考虑后果,所以她这回不冒进,要拟妥计划之后才去做。
师尊的去向难以捉摸,她只能多方打听,哪处城镇传来瘟疫消息。
寻常人对瘟疫避之唯恐不及,她反其道而行,追寻着它去。
藏于胸中的小册子内,绘制简易地形图,染疫的镇,似乎有顺序地朝南移动,速度并不快,她打算往这路径追,碰碰运气。
不过,她已非当日在山林幻村中的孩子,不食人间烟火,还真以为出门在外,天天都有邻居上门送吃的喝的,幻灭成长之后,第一个体认到的,是现实问题。
有银子,走遍天下,没银子,寸步难行。
她目前就是个身无分文的穷鬼,别说出远门了,跨出雷霆堡后的第一顿饭便没着落。
“被师尊保护得太好,忘了外头的世界,没那么好生存呀……”她是只井底之蛙,还是只太安逸的蛙。
可她现在只想变回那只守着方寸光景的蓝天、井中温暖的蛙。
而且不知为何,近期瘟疫消息突然消声匿迹,好似不复存在,至东山镇为止,未曾听见还有哪处传出疫情。
第八章 逐疫(2)
“翎花姑娘!”
曲桥上,款款步来一名双髻女子,翎花见过几回,对她并不陌生,她是雷行云母亲的贴身丫发,名唤婉若。
“夫人要我来问问你,午膳过后,要不要随她去一趟白云寺,上香还愿?”婉若是个圆脸姑娘,比翎花稍长两岁,笑起来很是甜美。
“好呀,我要去。”翎花立即答应。她喜欢雷夫人总是温柔慈祥,眉目和善,待她也好,任何好吃的东西、好看的衣裳,都特别为翎花留一份。
曾听雷夫人提及,当年生雷行云时遭遇难产,虽拚死度过一劫,母子均安,可身子骨落下病根,从此无法再有孕,比起儿子,她更希望有个女儿,然此生恐无机会,于是见翎花讨人喜欢,便把她当成女儿对待。
吃完午饭,马车已候在府门外,翎花搀扶雷夫人上车,与她同乘。
马车走了好一阵,仍是在雷霆堡范围内,雷霆堡俨然自成一座城镇,荣华热闹,街道条条井井有序,所有食衣住行,自给自足。
出城门,再行数里,坐落山腰,群树围绕的白云寺,远远就能瞧见了。
几人鱼贯进入清幽寺内,今日香客不多,少了嘈杂,多些悦耳虫鸣,听了很是舒心,佛寺周遭清扫干净,连片落叶也不见。
雷夫人一行燃香跪拜,雷夫人所求,一如往常,自是阖家平安康泰,全雷霆堡风调雨顺,儿子能尽早娶亲生子,成家立业——拜完后,掷了茭杯,得到代表应允的圣茭,雷夫人开心直呵呵笑。
翎花学着拜,心里默念:保佑师尊身体健康,打架都打赢,管它天兵天将天女天男,全不是他的对手。
掷出的木茭居然两个裂成四个,什么茭也没求到,翎花甚至觉得,那尊慈眸半合的大神像,在瞪她。
雷夫人又去求签,这回翎花不跟,她想求的,这庙里的神不会保佑她。
回程的途中,几人走下绵延百尺的长长石阶,翎花好奇问。
“这世上好像没听说有瘟神庙?”若是有,她直接去拜,不知师尊是否就能听到?
雷夫人一笑:“傻孩子,拜瘟神能求什么?求世降大瘟吗?自然是无人想拜。”
“那瘟神岂不可怜?没有香火供奉?”翎花眉一皱。她刚听婉若说,香火越鼎盛的寺庙,代表供奉的仙佛法力越强大,不知是真是假。
“瘟神最好别有香火供奉,祂还是法力弱小些得好。”婉若跟在后方,插着嘴。
“说到这,堡主已经吩咐总管,要办场驱瘟逐疫、褪灾求福法会,届时我们需要准备不少东西,你们到时可得帮我多留神,千万别漏了才好。”雷夫人身子向来不好,先前更是大病一场,精神和记忆力难免不济,此次雷行云便是为了她,挺而走险去采奇花,说来倒真神奇,她吃下两瓣,确实健康许多,走这白云寺的长阶也不觉得喘。
“法会?驱瘟逐疫?”翎花不解,头一回听见这玩意儿。
“翎花姑娘没听说过吧?我们这儿有个习俗,一旦周遭邻镇或自个儿的城内发生瘟疫,为求不受牵连,也为平息疫乱,就办场盛大法会,驱赶瘟神离开。”婉若为她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