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如放一出声,袁大成和陆玄华反应甚迅,同时探手相扶,连坐在主位太师椅上的宣老太爷亦关切地站起身探看。
「师哥……兰儿她、她没有辩解……是她把阿爹哄出门的,她没有否认……」苏仰娴五官皱拧,彷佛体内漫开一股疼痛,痛到她极力忍耐,忍到齿关微微发出声响、
「小四儿,你清醒点!」、「小四儿——」、「该死!这个明芷兰真该死!」
师哥们的声音交叠响起,面孔已经模糊,苏仰娴觉得自己像是笑了,笑问——
「为什么要这样?她还来陪我……陪我守灵,为什么是这样……」
「小四儿!」
她看不见也听不见了,太累太累。
她老早就没有娘亲,从此以后,也没有阿爹了,然后,应该是失去了那个最要好的朋友……
好累。
她任由意识坠进深渊,躲进那恒常静谧的漆黑中。
雍绍白接到手下急报上来的消息时,明成运已追着明芷兰走出宣家的「南园」,欲阻止明氏父女干下蠢事已然太迟。
明芷兰这个人,看似聪慧温婉,实是无谋又胆小之辈,与他见过的那些自认怀才不遇、大作不被欣赏的玉匠们有诸多雷同——
错,皆是他人之错。
不是自身不够出色,而是一路上绊石太多,总有人抢了自己的风头。
这样的人他见过太多太多却未想,在严厉告诫过明芷兰之后,她还是蠢到拉自家姊妹和亲爹下水。
什么与家中姊妹游邀月湖,无意间拾得琢玉刀?
又什么六神无主下只好将事禀明长辈,由长辈出面归还?
她这样的说词拿去瞒骗苏仰娴那个对至亲挚友总是满腔热血、太过单纯正直的蠢蛋,许还骗得过,偏巧帝京流派一个赛一个精明的师哥们都在场,岂能容明芷兰一欺再欺?太蠢啊太蠢!
不止明芷兰蠢,他雍绍白也是蠢到家,竟以为马车上那一番言语威胁足可震慑对方,令对方从此噤声淡开,想来,是他太过托大。
这一日他得到的消息,一是明家父女访了宣氏「南园」,末了却灰头土脸离去;二是明家父女离开不久,苏家姑娘就被三位师哥带出,急送回东大街家宅。
推敲着明芷兰在那样的势态下会说出什么话,雍绍白自己倒是门儿清,清楚此际登门造访「福宝斋」苏家,许要受些白眼,未想不仅仅是白眼,苏仰娴的三位师哥根本是一关还有一关,层层护着。
他们不让他见她。
袁大成打头阵,将他挡在前头「福宝斋」旧铺,言语还算客气,但态度十分坚持。
但苏家姑娘,他今日是非见不可。
「若不让我与她相谈一番,她必毁无疑。袁爷信不?」他大胆且坚定,最后这一句终于令袁大成有所动摇。
他被放行,得以进到后院宅子,却被一双别具深意的锐利眸子直盯不放,是身为二师哥的陆玄华。
陆玄华并未过来阻他,连礼数上的招呼也省了,瞬也不瞬的目光拿他直瞧,嘴角往下,下颚微抬,颇有威吓意味。
他雍绍白亦不是被吓大的,神态依旧从容,朝对方微微颔首,随即踏进屋房。
一名高瘦清臞的男子从姑娘家的闺房中走出,雍绍白双眉一拧,与韩如放面对面而立。
「噢,雍爷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韩如放不动如山地杵在房门前。
明知故问。雍绍白忍下躁动,沉声道:「我要见苏仰娴。」
韩如放笑笑道:「师妹今儿个不太舒服,适才还厥过去约莫一刻钟,醒来后好不容易安了神,已然睡下,雍爷若想要她撑着病体『代父偿债』怕是挺为难啊,要不这样,就让区区不才我代替师妹,既然能『代父偿债』了,那再来个『代师妹偿债』也说得过去,雍爷有什么吩咐,尽管交代下来,在下尽力而为,就饶过我家小四儿吧?」
帝京流派的三师哥人长得斯文儒雅,话却似绵里藏针。
雍绍白脸色难看,长目微眯,才欲掀唇再语,房内传出姑娘家略虚弱的声音——
「……三师哥,我想单独跟他说说话,一会儿就好的……好不好?」最后的问语似带鼻音,听得人心头随之纠结。
她家三师哥抵不过她的请求,只好侧身让道,容他跨进女子闺房。
她就坐在榻缘边,雪白孝服让她脸看起来更无血色,看着像是躺下歇息了,却因他不请自来的搅扰又撑着身子坐起。
雍绍白左胸紧绷疼痛,自识得她,一日一日识得更深,他尝到「喜爱」二字是何滋味,心之所向,不知不觉走向她,心悦于她,亦学会心痛。
心疼。
他直接走到她面前,目光在她五官上细细游移,而后拾起一手碰触她变瘦好多的脸。
苏仰娴难以克制地颤了颤,闭眸抑下欲要涌岀的泪潮,再张眼时,她气息略平复,两手合握男人的臂腕将他的手拉下。
「我有话要问,雍爷……也、也有话必须告诉我,要告诉我才行……」不把事情弄明白,疑惑会沉淀成永恒的伤,她不要那样。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雍绍白退了一步坐在桌边,坦荡荡迎视她猜疑的眸光,主动道:「关于琢玉刀下落不明又失而复得的真相,关于苏大爷的意外,关于明芷兰的心思……你都想问个水落石出。」
「是……是的。」苏仰娴点点头,眸子不敢眨,怕一眨动他就要不见似的。「我都要问,我必须要知道的。」
雍绍白接下来没有拖延,亦无借口,直接将元叔当日领人搜索邀月湖畔,并确认了苏人爹出事地方的事详细道出——
「……元叔擅长追踪痕迹,那块湖畔湿地留下颇多痕迹,除苏大爹的鞋印外,还有一名女子的鞋印,一大一小的印子交错相叠,时深时浅,能辨出两人曾近距离起过冲突……」
听到这边,苏仰娴眼眶发红,深深吸了口气提出疑问。
他答道:「是。你说的没错,是明芷兰留下的鞋印子,另外,还有你特意打给她的那条络子,亦被元叔等人在那里拾获。」
她表情骤变,强忍颤抖,抓住一丝清明又问,他沉静回话——
「不是。她没有将你爹推进湖中。」略顿了顿。「苏大爹失足落水,确是意外。」
雍绍白发现姑娘家紧绷的眉眸神态突然间整个松开,足见她前一刻有多担心多难受,此际忽闻自己的挚友并无犯下罪不可赦的恶行,明显宽心许多。
「但明芷兰将苏大爹哄至湖畔,欲取他携出的琢玉刀,这些皆为事实,她待你非善,暗藏妒意私心这亦是事实,你自为之,不可再与她牵扯,她与『明玉堂』的事,我自会替你办妥。」他怕她心太软,见了明芷兰后又要被哄住。
「凭什……要雍爷替我办妥?这根本与你昙陵源雍家无关……」苏仰娴吸吸鼻子,很努力地把事想清楚,把话说明白。
雍绍白思绪微顿,定定看着她,道:「我与苏大爹也算相交一场,我待你……也非一般。」
她心尖颤了下,泪水静静滑落。
「雍爷自认为要替我办妥,所以即使查得真相,也没打算让我知晓,如果不是因为恰巧在宣家『南园』撞见那一出,师哥们又频频对明家提出疑问,使得一切浮上台面的话,雍爷也不会特意过来解释的,是不?」
见他抿唇不语,默认得好彻底,她喘息着又问:「为什么要瞒着我?你又凭什么替我决定什么该知、什么不该知?为什么?」
男人修长高大的身影再次靠近。
他起身又来到她的面前,探掌替她拭泪,彷佛那些从她眸中滚落的湿意极度困扰他,令他坐立难安。
略沙哑的男嗓在她头顶响起,缓慢坚定地告诉她——
「是。我就是想瞒住你,不欲你知。我就是想替你决定一切,什么对你是好,什么对你是坏,我皆想掌控。明芷兰是你的闺阁密友,她嫉你妒你因而做出那些事,她虽非直接害死苏大爷,却也脱不了干系,明知苏大爷当时发病,神识恍惚,却仍将他独留在湖畔不予理会,这样的事实你眼下得知了有什么好——
「别忘了你还要应付南天宣氏的斗玉会,你接了宣老太爷所下的战书,除非身死,不得取消,你说要战就来,不会退却的。斗玉会在即,你需要的是全然专注,而非执着在所谓的真相,真相只会深深困扰你,执着无益,如若可能,我自要瞒你到底。」
「雍绍白!」被他毫无顾忌的自以为是和蛮横作风气到雪脸泛红,眸底也更红了。她格开他落在她湿颊上的手,连名带姓嚷出,本还想骂他几句,无奈头晕目眩上气不接下气,连日来的厌食少眠让她已然支撑不住。
「阿妞!阿妞——」
一双臂膀将浑身发软到往前栽的她及时捞住。
她眼中看岀去全是团团黑雾,感觉到男人摆弄着她,扶她躺回榻上,帮她调整枕头,帮她脱去鞋子,为她盖被,粗糙却温热的掌心还不断抚她的发、她的额面和双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