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然是担心宋观尘,不知他伤到哪里,不知他伤得如何,也不知能向谁再仔细打探。
一颗心高悬了两日,根本坐立难安。
就在第三日,她找好了理由,带着为他亲制的衣物,厚着脸皮毅然决然要去敲他宁安侯府大门,可她一脚才踏出“幻臻坊”就被前来宣旨的一行内侍宫人们堵回头。
被下令接旨,“幻臻坊”的前头大厅里跪了满满的人,所有人一头雾水,待那位为首的内侍大人将圣旨逐字喻出,清声脆响,苏练缇瞬间懵透。
赐婚。
又是一场正霖帝的赐婚。
差只差这场赐婚并非她所求。
这一道圣旨来得如此突然,问也不问她的意愿,直接将她指给救驾有功的宁安侯宋观尘。
按旨意,三天后宫里将派人来接她入宫,一是身为宁安侯长姊的皇后娘娘有意与她多亲近多相处,二是接她入宫好生调教,毕竟将来是要接管侯府中馈成为当家主母。
从一介平民跃进权贵圈子,即便宋恒贞不在意苏练缇的出身,甚至颇喜爱她的脾性,一些身为侯府夫人该懂得的进退应对以及人情世故,她仍得尽快教会这个未来弟媳。
只是宋恒贞不知道的是,贵女命妇们该习得的那些事,苏练缇早在上上一世嫁进卓家就彻底学会了,不仅学会,更彻底学以致用,把当时好几房同居的卓府一门管理得妥妥当当。
如今相信,她实是努力过了头,很大原因在于她当时仅生下萱姐儿这个女儿,孩子又面有残损,她想要保住她们母女俩在卓家的地位,想确保萱姐儿能享有卓家嫡女应得的一切,所以在打理府中事务、侍奉长辈上头就显得格外卖力,想让所有人皆看重她、倚仗她……结果却是丑恶如斯。
而这一世她又要再一次嫁进高门吗?
圣旨已下,没有她置喙余地,但,她甘愿如此吗?
内心一遍遍自问,脑海中浮现的是那男人次次夜访她香闺时的模样和姿态——
他窝在一堆形状不一的靠枕和抱枕里,乌丝轻散,美目淡掩,懒洋洋的神情彷佛下一刻就要眠去,自在且安详,让她连呼吸都轻了,直想看着那样的他,看上许久许久……
她想起他那个“已许久未梦”的梦。
他跌进前尘的恶梦中,重生未能抹去那烙印在记忆中的伤,这一世的他剽悍刚毅、机智多谋,却依旧是伤痕累累、受魔爪摧折的那个十二岁小少年,那样的他真真戳得她心窝剧痛,泪水难止。
他说,他只是想有一个伴,深知彼此的伴侣,可以谈心说事,既是夫妻亦是挚友,那些情啊爱的,她不愿碰触,那他也不求。
直到赐婚的圣旨摆在那儿,负责传旨的内侍们离开了,整座“幻臻坊”充斥着众人既惊且喜的叫声、笑声、交谈声,连师弟和师妹都绷不住直冲过来想问个清楚明白,苏练缇则是傻在原地动也不动。
然,再怎么傻怔,她思绪凭本能翻来转去,短短时间已掠过无数片段……
从那一世带着孩子出逃、在五狼山下的客栈与他邂逅,到上一世默默看着他多年,为他缝尸入殓送君一程,再到今生的相识相近相亲,她忽然明白,是她不想放开他,也不可能放得下。辗转重生,一次又一次,他亦是烙印在她记忆中的痕迹,刻在心版上,令她心疼怜惜,曾想过不愿再动情、不愿再落苦海,但不知不觉间,好像已在当中浮沉。
所以当师父花无痕一脸忧心忡忡、私下问她——
“皇上的指婚来得实在蹊跷,你要不愿,为师替你拜访一趟宁安侯问个仔细,看能否有转圜余地?”
她鼓起勇气,“师父……徒儿愿嫁的。”
不晓得该用何种说辞才能令师父安心,她干脆将事实相告,从上上一世如何遇见宋观尘开始讲起,讲到今世的相遇。
她略过几件宋观尘不欲人知的私密,仅以自身视角为主,大致述说完整,就连自己的心境亦都直白说明。
但关于宋观尘时不时夜探丝芝小院一事,倒是被她瞒下来,就怕师父知道了要生宋观尘的气。
欸,她都不知自个儿这般心态,算不算是“女生外向”?
第十章 谋妻当自强(2)
值得庆幸的是,她家师父果然是奇人。
师父听完她所说的话,一开始是震惊愕然,但很快便镇定下来。
他沉吟过后提问不少事,她认真答话,答得有条不絮、有根有据,然后她家清俊秀逸、温柔尔雅的师父很平静就接受了。
苏练缇只觉压在心上的一方巨石终于落地。
“师父,这“幻臻坊”不会没了的,徒儿定不会让师父一生心血尽付东流。”她想好了,即便嫁进侯府,她亦要为师父撑好“幻臻坊”招牌,绝不再活得那样隐忍憋屈。
而她心下默默生出一种感觉,就觉得无论她下何种决定,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宋观尘都会支持着她。
她家师父闻言却是浅浅一笑,换摸她的脑袋瓜。
“能跟喜欢的人好好过日子,那样便好,你要这样,你师弟和师妹也要这样。”
得知上一世两只小的最后走在一块儿,还回北陵的大庄院定居,过得和和美美,他面容显得十分柔和。
最后师父跟她说:“别再如上辈子那样孤守这座织绣坊了,缇儿大了,是该嫁人了。”“师父……”她跪下磕头,笑着一边泪流满面。
宁安侯私下求娶“幻臻坊”苏大姑娘却惨遭人家姑娘回绝一事,不知怎地传遍整个锦京。
苏练缇因一件“江山烟雨”的绣作令师父花无痕所创流派在锦京大大露脸,还受召入宫觐见皇帝,苏大姑娘的名气在这一行里自是响亮,却怎么也—到竟入了宁安侯爷眼里,锦京百姓好奇一打探,当真不探不知道,一探吓一跳。
据“幻臻坊”里的绣娘和织工们所言,都道身为皇城大司马的宁安侯爷当初通曾登堂入室,才跟人家姑娘打上照面,即命令凶悍的皇城军把苏练缇逮进铁牢内,好不讲理,结果竟这样看上,可以想像苏大姑娘落难时肯定风采依旧。
结果求娶不成,这完全能够理解。
结果竟求到皇帝老儿面前,这招实在不给退路,太狠啊太狠。
八成是怕夜长梦多,事有变卦,宁安侯拿圣旨中“即刻完婚”四字当靠山,将婚期定得甚近,近到从赐婚的圣旨颁下、到苏练缇被接进宫中“受训”,再到她从宫中出嫁,中间仅隔十天。
婚期尽管匆促,然确确实实是一场大婚。
苏练缇的嫁妆除了师父花无痕原来为她准备的一份,还有皇上和皇后娘娘特意赏赐的。
她小住宫中时亦存几位妃嫔向她请教织绣之技,她自是倾囊相授,出嫁之际便多出那几位贵妃贵嫔们的添妆,如此算算,她的嫁妆竟有近百抬之数,都跟公主出嫁有得比了。
一身大红纹金的喜服霞帔,灿金珍珠冠上顶着四角方正红彤彤的盖头,此刻的她巳与新郎官在众宾客面前拜过天地行过婚礼,又在一波波欢声贺喜中被两名担任傧相的命妇们扶着、托着,跟随新郎官手中红彩缎的牵引踏进喜房。
内除两位女傧相外,代表双方的全福人亦跟了进来,全福人吉言连发之下,苏练缇眼前的一幕红终于被一根系着喜彩、象征“称心如意”的银秤子撩开。
她视线往上一扬,终于终于,在相隔那么多天后,她终是见着他。
宋观尘一向好使的脑子在瞬间怔愣。
他知道她定有许多话欲说,很可能带着满满质问。
他设想过无数回,在解开那方红头帕后将会见到她什么样的表情……
是迷茫失落?
是伤心苦恼?
他想过很多很多,偏没想到会是这样——
她抬起妆容精致的鹅蛋脸,粉黛琼鼻,朱唇瑰丽,一双水秋瞳隐隐含情,与他目光倏地撞上后,她先是一愣,随即迷惘褪去,五官变得柔和,彷佛都能听到那两瓣红花似的唇间逸出悠然心安的叹息。
好像她寻了他许久,等了他许久,终于一个大活人出现在她面前,一切便也安稳下来。
宋观尘有些发懵,手一抬就想去抚她的嫩颊,忽地周遭传出闷笑声。
“侯爷莫急,事儿总得做全套,还有一些礼俗没完成呢。”身为全福人之一的关大奶奶是伯爷府家的大夫人,性情爽朗的她此时笑得甚乐。
宋观尘不由得讪笑,表情竟显得腼腆。
几位今日被请进喜房的命妇心里纷纷感到震惊,想他宁安侯宋观尘是如何了得的人物,上马能杀敌,下马能献计,可说是集剽悍刚毅、果敢明智于一身,结果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苏练缇的举止倒是较新郎官沉稳许多,虽说颊上绽开的两抹红一直未退,心尖轻颤着,全福人与傧相要她做什么,她一件件做到位,不疾不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