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练缇胸房确实被压得有些疼,男人翻身躺在身侧,她也没想挪动,仅悄悄抬手揉了揉自个儿胸脯,再悄悄吐出一口气——
忽然——
“我已许久未梦。”宋观尘静道。
她心头一震,直觉那定然是个很糟糕很糟糕的梦——
一个真正在他命中发生过的恶梦。
“民女倒是常常作梦,梦中许多皆是前尘之事。”她内心暗叹,语气仍像闲谈,半带好奇。“侯爷的梦,那梦里之人可还记得有谁?”
不是沉默以对,亦没有令她久等,她听到微哑轻沉的男子声嗓荡在夜里。
“有我,有瑞王父子。”
苏练缇骤然一凛,从心到四肢,从内到外,狠狠抖了一记。
这话题他竟没有避开,那么,她就更不可能停在这里或回避。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她很讶异自己的问声可以这么稳。
这一次男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忍不住侧目,见他两眼直直望着挑高的.似在沉吟如何说道。“上一世……本侯在历劫半年后被救回,在治伤不久之后,关于本侯伤势的种种流言蜚语便也传开。”略顿。“那些并非流言,更无蜚语,全数是真。”
苏练缇一下子便想起那些话,那些锦京百姓们在茶余饭后偶尔翻出来闲聊的闲谈。
他们说,那十二岁的宋家大郎毁了容貌还不是最惨。
他们说,被请进宋府的御医们不仅忙着医治小小少年脸上的火烧,更得医治浑身上下数都数不清的鞭伤、咬伤……
他们还说,那少年甚至连胯间玉茎以及后庭魄门亦伤痕累累。
历经前面两世,苏练缇之前试图厘清他暗杀瑞王父子的因由为何时已大致猜出,只是今夜听他主动提起,清冷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却是往她心湖掀起浪涛。
他开始将梦中的一切告诉她,不只今晚所作的梦,更有上一世在无数夜中令他惊醒的梦境,他淡淡述说,彷佛那些真的仅是梦罢了,梦中出现的人、那些人做过的事,全是虚空。
“……到后来,药下得越来越重,有一回趁机想逃,从那艘画舫跳进河里,游不到岸边便没了力气。”他嘴角忽然勾了勾。“那一次像是真的死去,魂魄离体,看着自己像块破布般被打捞起来……直到后来受斩于西市口,才又再次体会到那种感觉,看着破碎的自己被拾了去、再被一针针缝合……”
苏练缇喉头发堵,泪水早已湿了双眸,把两边软绒绒的鬓发和耳朵也都打湿。
原来他的脸是那样伤的。
原来传言中那些鞭伤、咬伤,甚至是他胯下股间的伤痕,根本是闲言碎语中轻描淡写扫过的一笔,而一名小小少年所历之劫,其残酷可怖,又有谁知?
那道平静无奇的男嗓继而又道——
“瑞王喜欢娈童,瑞王世子尽得乃父之癖,这些事被遮掩得极好,加上瑞王又是圣上一母同胞的至亲手足,即便所有罪行真能人赃俱获,若天子有心回护,绝对动不了他瑞王府一根毫发,更别想要毁其根基……这些事,本侯是上苍陀山习武之后才渐渐想通。
“当年父亲率人循线找到我,很清楚那群所谓的水寇根本是幌子罢了,真正的背后指使者是瑞王,以我父亲当时从三品侍郎的身分,要弄垮瑞王府根本是痴人说梦。”
他忽地停顿下来,苏练缇咬着唇思索他告知的这一切,微哑出声——“我想……令尊大人应是劝你忍了,他要侯爷忍下,而身为父亲的他心头定是泣血。”宋观尘低应一声,淡淡又道:“瑞王保证,只要我们宋家把这个闷亏好好吞进肚里、烂在肚里,他暗布在朝中的势力便可为我父亲所用。”
“侯爷一开始必定难以接受。”她无法想像他当时心境,只觉一颗心疼得难受。
他扯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翘弧。
“我父子二人自那时起未再交语,即便几年后本侯艺成下山,重返锦京,到后来被新帝判死、斩首西市,僵局仍未打破。”
许多事就是这样,感情尤其如此,一但破裂了、疏远了,即使最后明白对方的苦心用意,但想回复到旧时样貌却已是大大不易。
“幸得侯爷重生,那这一世侯爷便与令尊大人重修旧好了是不是?”
他被她“重修旧好”的用词悄悄逗笑。
事实上重生这一回,他依然还在拿捏与父亲宋定涛之间的相处方式,虽说这一世的瑞王父子早早被他灭了,他与父亲之间未生嫌隙,却也亲近不起来,原因在他,毕竟死过一回,前世的伤化作梦魇,时不时提醒着。
“一切顺其自然。”他给了个不咸不淡的回答。
但苏练缇已觉欣慰,为他感到欣慰。
她摸到他的衣袖,轻轻揪着,泪仍静静在流,她吸吸鼻子道——
“一切都会好的。顺其自然,那样也很好——我很……很替侯爷欢喜。”
她揪着他衣袖的柔荑忽然被他一把抓住,五指握得很紧,不让她躲开。
第九章 已许久未梦(2)
宋观尘缓缓朝她侧首,在月明中望着那张哭得有狼狈的容颜。
她彷佛不晓得自己在哭,那样的哭法没有太多声响,只是眼泪一直涌出,那两丸眸珠像浸润在水中的黑晶石,两道羽睫一眨,上头挂了珍珠泪,亦泛薄光。
她一抽一抽吸着鼻子,额发、鬓发都已泪湿,却冲着他扬唇。
而反观自己,该哭的人好像是他,但是自上一世到这一世,他从不知哭泣滋味,取而代之的是满满复仇之火。
心中一直很空,尤其重生之后,这世上之人即便与他血脉相连,再无谁能知他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他本以为这样很好,好得不能再好,此生的他清白无垢、如玉无瑕,后来才明白过来,一切仅是表象,内在的宋观尘早已烂透。
在至亲面前他得装着,扮演他该有的模样,然,閺暗晦涩的那一面,一直都在,如深不见底的黑渊,在他入梦甚深时,再将他吞噬。
结果他遇到她。
莫名其妙的,遇到了她。
这一次他改成侧卧,目光似两把火炬,将她的手拉至两张面容之间,仍紧紧抓握不放,苏练缇微怔了一下,卧姿亦随他改变,于是两人就变成面对面侧躺,身躯皆微微蜷曲,宛若生长在母体中的双胎,气息贴近,彼此相连。
“侯爷还有心底话想说吗?你说,我都听着。”声音很轻,像一根细羽挠在心间。
他有些面无表情,但神态很认真、专注。
“本侯觉得很脏。”
“什……什么?”她没听懂,眨眨眸,结果泪水又滚落一堆。
他严肃解释,语气仍淡。“经历过那些嗯……不愉快,脸毁了便也作罢,但只要与人距离太近,内心便生出肮脏至极的恶感,若对象是稚童倒还能忍,倘若是成年人,不管男子,皆教本侯厌恶。”
她定住不过一个呼吸,立时反应过来。
“侯爷上一世年近而立一直未婚,原来是这个原因?”一顿,似意会到什么,她本能想抽回手,身子还想往后拉开距离,想让他自在些,但一连串的动作皆未成功,她表情略显无措。“侯爷……”
宋观尘坚决不放手,眉宇间更无半分勉强或隐忍。他嗓声一转沙嗄。“但你不会。对你,本侯不觉得脏,一切是那样清除澄澈,我的、你的,上一世与这一世。”
她接近他,来到他身边,两人从此交集,不管她作何想法,他都已无法放手。
“你今生不愿再动情,不愿再落苦海,那很好,本侯要的也不是那些,我只是……只是想有一个伴,彼此知根知底,可以谈心说事的伴侣,既是夫妻亦是挚友,如此而已……”苏练缇通红的眸中,再度盈满新泪。
实在不行了,她顾不上模样如何,没被他握住的那手抓着单衣白袖就往双颊和鼻下蹭,蹭掉狼藉的泪痕和涕水。
相视良久,她才勉强忍住泪水挤出话来——
“可是我……我没法儿再求、求皇上指婚,我没法儿了……再没有那样的契机了……”她不知自己哪里惹他发笑,但他真的就笑了。
俊颜绽笑,非同小可,瞬间把心思迷茫的她迷得七荤八素。
“无妨,本侯总有法子。”他将她的手拉到胸口,额头小心翼翼触碰她的。“只是你可愿意?”
她被迷惑了,傻乎乎的,但也没有对他松口。
她不晓得他想用什么法子,也不需要他费心神的。
什么都不论,就论两人的身份吧,根本就是天壤之别、天差地远!
上上一世的她任情任性,逮住机会执意嫁进卓府,当时的卓溪然不过就是卓府的大公子,身上未有功名,更未领任何官职,就连个虚职也没有地。
可他宋观尘不仅是定国公府的世子爷,更凭自身功绩受封宁安侯,掌着皇城军司的兵马兼御前行走,他是天子眼中的香饽饽,大红人一枚,绝不是她能高攀的对象……当然,她也没想去攀附,只是这奇诡难解的命中牵扯,一世又过一世,终让她心疼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