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三生三世小桃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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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男子颈部断痕上抚过又抚,彷佛想靠着这般抚触,一抚再抚,抚去那道已臻完美的缝痕。

  她这是作梦,完全是妄想罢了,自己亦清楚得很。

  弯唇无声笑了笑,她重振精神,帮眼前赤裸苍白的男性躯体套上早就备妥的里衣里裤,有过上一世的嫁人生子,她心态上早非什么都不懂的黄花大闺女,加上对他的怜悯惋惜,她出手又稳又轻柔,不带半丝迟疑。

  套好他的贴身衣裤后,接着帮他穿上中衣和成套的外衫衣物,再妥贴地系好腰带,就连袜子和长靴也没落下,老实说,过程颇有些艰难,但到底是一一完成了,终是帮他穿戴得整整齐齐。

  “匆促之间,能备上的衣物鞋袜就仅这些了,还是只能请侯爷多担待。”

  真的费力置办了,在她想得到的范围内,抢着极短的时间安排好这一切。

  而一切办妥,她浑身忽感无力。

  双膝无端骤软,只得靠在桌边,她缓缓落坐在临近桌边的一张圆凳上,曲肘支额,双眸近近对上那张毫无血色的男子苍颜。

  望着他好半晌,彷佛百无聊赖,又似乎有满满的话堵在胸臆间。

  她究竟想对他说些什么?

  人都死透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会不会……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宁安侯宋观尘,在那谁也不知的茫茫下一世,他亦如她这一世般重生?

  “倘若侯爷也能如我这样幸运,那……那我希望,希望侯爷能重生在美好时候,别再受任何苦楚,要让自个儿好好的,一直那么好,令谁都欺侮不了你。”

  她发愿般低喃,一手贴熨男子那半边残颜。

  绵柔的女子掌根贴着他的嘴,拇指指腹按着他的左眼眼皮,几是将他半边的惨不忍睹全都覆盖住。

  “我细细思量过了,尽管天已寒、地也冻人得很,侯爷还是不好在这儿久留,能早些入土为安最好……师弟师妹的马队明儿个一早就要启程回北陵大庄子,数辆马车上皆会塞满行李和装箱货物,他们会将侯爷混在货物中一并带出,我也会跟着出城,然后在城郊外选一方宝地将你安葬,可好?”

  久久等不到回应,而这再自然不过,怎么样她都不可能等到回应。

  “嗯……好吧,既然静默无语,那侯爷便是认同了。”

  她抿唇笑,对那凹凸不平的残颜抚过又抚。

  沉静了好半晌,那低柔女嗓又扬,吟歌一般徐缓荡开——

  “送你一程路,了却一切缘,不管侯爷到了何处,都能好好的,那样才好啊,那样……我也才能安心。”

  她静望着他,纵容般绽开笑意,接着撤回手,她摊开一方宽大的纯白棉布将他从头到脚轻轻盖住,就让他停尸在近处,毫无忌讳。

  尔后,她简单洗漱,净了双手双足,卸下外衣直接卧在临窗的罗汉榻上。

  屋中烛火渐微,她没想再将火光续燃,一片幽微中,她面朝外边侧躺。

  男子仰卧、躺得直挺挺的身形被棉布勾勒出委婉起伏的线条,朦朦胧胧落在几步之外,伴着那样的他而眠,苏练缇不觉胆寒,反倒有种难以言喻的珍惜和踏实感,觉得这一世的他无论如何了,总有她为他安置后事,不令他孤单无依,亦不让自己忧思辗转。

  于是静静掩下双睫,她心很平静。

  想着,锦京北郊十里的白梅陵,梅花快开了吧?

  将他葬在那片梅林,该是合宜的吧?因为不管上一世抑或这一世,他身上、发间总隐隐透出寒梅冷香……

  然后坟地只能建得小小的,墓碑上也不能堂而皇之刻上姓名。

  她还想,待事情全办妥,是不是得暗中知会宋家一声,让他的亲人知晓他的去处?

  安静想着,思绪渐沉,直到想不动了,她允自己就此睡去。

  伴着他的尸身,她无所顾忌地进入一片黑梦里,睡得无比深沉……

  第四章 他们这一世(1)

  风拂鬓发,丝丝轻荡,似有若无却撩得面颊发痒。

  好痒呵……苏练缇下意识抬手去拨,呢喃哼声,人也怀洋洋地跟着醒来。

  唔……是春日时分呢。

  从半敞的菱格窗子望出去,窗外小园里的几株杜鹃开得甚美,满绽的花朵有掌心那样大,红的、白色、粉红的,在绿叶衬托下朵朵出彩、生气盎然,朝气满满到都让她想大伸懒腰、深吸一口沁着花香的新鲜气儿……

  咦?等等!瞧着天光不似午前,她是不是起晚了?

  师弟和师妹回北陵大庄子的马队今日要出发,他们怎么没来叫醒她?

  噢!不对!

  这时节……这时节很不对啊!

  宁安侯被处决时是萧瑟的秋后冬初,天将雪未雪,不是眼前这般春光灿烂!

  她回身跳下长榻,一个抬头便见到那一幅名之为“江山烟雨”的巨幅绣屏。

  它的宽度几乎掩住整面墙,高度有一名成年男子那样高,堂而皇之立在那儿,令她瞬间明白过来,此刻自己正身处何时——

  正霖二十二年。

  她,苏练缇,正值青春年华一十八。

  “江山烟雨”是她昨晚连夜完成的,沉浸在针线刺绣之中,看着脑中所想并描绘在纸上和绣片上的图,随着她的飞针走线渐渐成型,越是处在快完成的湿滑,越是无法歇手。

  师父深她脾性,昨儿个过来,也没阻她,就由着她任性拼到最后。

  落下最后一针,埋去线尾,外头天都快亮了,她扑到离自己较近的临窗长榻,才睫便毫无悬念地睡去,一觉睡到过午。

  她竟然又重回这一年的这一天!

  这摸不着、猜不透的时间洪流再一次将她倒拖回来……为什么?

  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她确实镇定许多,但疑惑多如雨后春笋,犹然无解。

  那这么说来,此时的宋观尘尚在人世,还活得好好的。

  正霖二十二年……正霖二十八年……此时距离他潜入北陵暗杀瑞王父子还有六年,然后距离他被判大辟之刑则尚有八、九年光景,她是有足够时间提醒他的,是吧?

  尽管眼下与他毫无交集,总能想出法子来,她可以的,还有时间容她琢磨。

  她得想办法让他明白,让他能早作布局,方能避过新帝残酷的杀令。

  就在此际——

  “大姑娘!大姑娘别睡了,快去救命啊!”

  有人急急跑进她的小院落,人未到声先至,是“幻臻坊”的绣工领班盛大娘。

  苏练缇被唤得浑身一震,陡然拉回心神,她连忙出走出去,边问:“怎么了?怎如此慌张?”

  身形小富态的盛大娘一手拍着胸口,一手指着外边,边喘边道——

  “外边……外边铺头来、来了一个来头好大的贵客,要找花先生的,但……先生他一早就被织造署的人请了去,提督织造太监齐连大人留饭啊,刚刚还遣了一个小太监过来通知,说是晚些才会送先生回坊里来……那、那先生不在,管事也随鸿小爷外出办事,就剩绵姑娘一个顶在那儿,都快顶不住了呀!”

  她家小师妹方景绵今年还不足十二岁呢。

  苏练缇一听不再多问,立时朝前院快步走去,边走边迅速整理仪容,只盼模样瞧起来别是蓬头又垢面。

  她两脚走得虽快,步伐却轻盈无声,仅长裙如浪轻荡。

  将迎往前院大厅一条四君子双面绣的垂帘撩起,才探出半边身子,她两脚骤然顿住,耳中嗡嗡响,双眸发直。

  “幻臻坊”的前院大厅,位在织阁与绣楼之间的明亮应堂,一向是坊中用来谈生意、接待客人之所,而上门的客人一向是要被展示在柜墙上成匹又成匹的布料花样吸引目光,如若这一关能够把持,那顾客们在见识到同样以展示手法摆设出来的各种绣片和色丝,没有谁还能不沦陷。

  然,今日上门的顾客显然非同道中人。

  前院大厅一片凝肃,竟有六、七名身穿轻甲的皇城军杵在各个角落。

  而大剌剌坐在廉中主位上的年轻男子一身雪常服,阔袖束腰,袍摆底下露出银丝锦靴,男子青丝以羊脂白玉冠作束,高高拢起,然后任其在肩背和胸前荡下既滑又顺的流泉墨色。

  男子身上的白,玉雪冰清,宛若雪中盛绽的白莲,不受尘世所染,却是苏练缇头一回见他如此打扮。

  许是带着半张脸的伤疤,他的衣着颜色大多偏暗沉,沉稳、定静、不张扬……在她记忆中,在自己偷偷关注他那么多年里,似乎不曾见过他如此夺人眼珠。

  “你说,这男子款式的发带是‘幻臻坊’近来才有的货,所以这些货全出自坊中织工和绣工之手,是吗?”男人修长指间把玩着一条编法特别的长发带,问话徐慢,却有种迫人的劲道。

  可方景绵初生之犊不畏虎,觉得对方是个拎不清的,再次用力解释——

  “不是货啦!欸欸,不是说大爷你“不识货”,你肯定识货才会寻到咱们这儿来,只是这些发带不是什么新货,它是用雪蚕吐出的冰丝制成线,再揉成粗细不同的尺寸,然后再编出独有的纹路和图样儿,既耐用又漂亮,保证永不褪色,眼下统共也才七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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