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靖甫忍不住端详起眼前的柳嫣。
她脸上满是疲倦之色,看起来颇憔悴,一向梳理整齐的发髻乱了,袖口也沾了斑斑血迹,再无平时精神抖擞的模样。
知道她是为了照顾穆可清才如此狼狈,韩靖甫的胸口突然有些发疼起来。
他喜欢柳嫣,从很久以前便喜欢了,却也在发现喜欢上她的那一刻,明白自己没有胜算。
柳嫣与穆可清自幼是青梅竹马,相识远在与他之前。
当年他在死士的护卫下逃出宫,却又在战乱中与之失散,最后被他们两人捡到。
那时穆可清年仅十岁,因有一身好武功,已混在军中有段时日,杀过不少夷人。
且或许因饱经磨砺,穆可清一直像个小大人,虽仅长他两岁,但无论是见识或机敏度,均远远在他之上。饶是武艺,自己亦是近一年才勉强有机会和他打成平手。
柳嫣会选择和穆可清在一起,实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几年两人虽迟迟未成亲,但感情无庸置疑,柳嫣平时总以「将军夫人」自居,穆可清也未曾反对。
如今景城谁不知穆将军多宠这位将军夫人?
这些他都明白,却始终无法将目光自柳嫣身上挪开。
若说人人景仰的穆可清沉静如月,那么柳嫣便是耀眼的艳阳。
「怎么都不说话?你大半夜跑来,总不会只是想站在这儿发呆吧?」见他沉默不语,柳嫣狐疑的道。
韩靖甫终于动了动唇,「将军还好吧?」
他本想劝她先去歇息一会儿,却也知道她不会听,这些话还不如不说,省得让她看出自己的……心思。
「总算是死不了了。」柳嫣大大叹了口气,还睨了他一眼,「真不懂你们这些人,明明可以平顺过日子,却非要从军,成天在战场上为那远在天边的皇帝卖命,一点都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哼,我医术再好,也医不活死人。」
她的语气虽不佳,但他听出了其中的关切。
她不只关心穆可清,也关心他。
心中的沉重感终于去了几分,他顿了一会儿才道:「将军平时知道分寸的,这次情况特殊……」
「不就是有细作泄露军情吗?」柳嫣冷笑,「要是知道是谁害得我这么累,不把他千刀万剐,难消我心头之恨!」
她抬头,见韩靖甫沉默的望着自己,不禁又叹了口气,「也罢,跟你说这些做什么,总之可清现下是暂时脱险了,只是你还是待白日再来探望她比较好。」
「我知道了。」他点点头,「辛苦夫人了。」
柳嫣先是一怔,才噗哧笑道:「什么夫人,那是给外头的人喊的,咱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私底下喊我一声嫣嫣又何妨?」
但不管是嫣嫣或将军夫人,都是穆可清的女人,不是吗?韩靖甫想着,但这些话是不可能说出口的。
「也是。」他勉强勾了勾唇,「将军就麻烦你了。」
「当然,你快回去休息吧。」她朝他摆摆手。
他觑了她一会儿,犹豫了下,终于还是道:「你也……早点歇息。」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柳嫣讶异的望着他,好一会儿后方颔首道:「我会的,等可清醒来后我就去休息。」
韩靖甫并不意外听到这答案,她向来是极护着穆可清的。
这回他没再多说什么,直接飞身离去。当然,也就没瞧见柳嫣在他背过身后,眼中闪过的那抹复杂神情。
十年前
「穆可清!」一个粉嫩嫩的小女娃对着前方的孩子喊道,「你慢点啦,人家走不动了啦!」
前头那清秀的孩子停下脚步,有些无奈的回头走至她身边,「你还好吧?」
八岁的女孩气鼓鼓的瞪着她,嘴一噘,「我腿酸,今儿个不想再赶路了。」
穆可清有些为难的看着她,她很清楚好友故意在此时发脾气耍赖,就是不想她跟上前头的抗夷大军,继续上战场。
穆可清今年十岁,即使着男装掩饰性别,又较同龄孩子高挑,仍掩饰不了她不过是个孩子的事实,根本不到能从军的年纪。但自去年在战火中失去亲人后,她便经常跟在抗夷大军后头,一遇战事,便毫不犹豫上阵杀敌。
出身将门的她,祖父辈皆是赫赫有名的将才,兼之她自幼习武,武功实紮实打,尽管才十岁又人小力弱,这段时日以来在战场上没能杀多少敌人,却也没出什么大事儿。
但好友柳嫣为此极不开心,每回总要为这事和她呕气,也不放过任何阻止她上战场的机会。
她当然晓得柳嫣是为自己好,她们的亲友几乎都在一年前夷人屠城时丧命,虽然柳嫣还有李东廷这姨丈可以投靠,却宁可和她在一起吃苦,也不想去寻他。
为了这份情,她绝对不可能和柳嫣争执生气的。
更何况……她叹了口气,望着好友那张原本娇俏水灵、现在却满是灰尘的脸蛋,心下更歉疚了。
「要不……我背你吧?」她迟疑的开口。嫣嫣不像她有武功,这一路吃的苦比她多多了。
而柳嫣听她这么说也不客气,直接朝她伸出双手。
穆可清认命的转身背人,柳嫣趴在她背上,两人边走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可清,你说这战乱还要持续多久啊?」
「我也不知道。」穆可清轻叹,脸上有着不属于这年纪的感慨,「东王前几日已攻进皇城,擒了帝后,内乱想必不久便能平息,但夷人这外患就不好说了。」
「姨丈也真是,非得挑这时候叛乱,害得我们无家可归。」柳嫣撇撇嘴,这便是她始终不能谅解,亦不愿投奔李东廷的原因。
她们之所以失去亲人,表面上是由于夷人攻陷边关骆城,屠戮七日七夜,全城兵民未留一活口,可追根究底,却是因为李东廷造反。
皇帝知镇守边关的穆家与东王交好,尽管穆家始终安分守着边关,不曾介入这场叛变,他仍不愿给穆家更多兵力,以致穆家虽有兵权,手中却无兵无粮,终不敌来势汹汹的夷军。
如今这支抵御夷人的军队,还是李东廷分派一小部分兵力,再加上许多百姓自发性保家卫国,主动从军,才勉强凑成。
「这几年皇帝失德,弄得民不聊生,就算不是东王,也会有别人出头。」穆可清倒是很冷静的分析情势,「至少东王本来便是极有权势的人,若换成其他人,只怕这内乱得拖更久。」
「是是是,就你这穆家子弟会为大义着想,我便是小心眼,只在乎自己的亲人。」柳嫣轻哼。
穆可清苦笑,「嫣嫣,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话还没说完,柳嫣却突然拍了拍她的肩,伸手指向路旁,「可清,你看,有个男孩倒在那儿呢!」
穆可清一怔,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的确见着一名年纪与她们相仿的男孩倒在路旁。
近年来民间苦不堪言,在路边看到死屍实在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放我下来吧。」柳嫣又道,「我去瞧瞧还有没有得救。」
穆可清依言弯身放她下去,柳嫣立刻朝那男孩奔去。
她在那男孩身旁蹲下,熟练的探了探他的脉搏,又翻开他的眼皮。
「如何?」
「没死。」柳嫣又检查了好一会儿,「只是晕过去罢了,大概是累了或饿了。」
「想来他和我们一样失去亲人了。」穆可清也颇为感慨。
「可清,我们帮帮他吧?」柳嫣一脸期盼的望向她。
穆可清明知这又是柳嫣故意拖延,好让她跟不上军队的把戏,偏偏这理由太正当,自己无从反对。
她抬头看看天色,叹了口气,「那我们在附近找间客栈歇一宿吧。」
第1章(2)
李东廷大概是对柳嫣因自己的起兵欲推翻汉国而家破人亡之事心怀愧疚,因此这一年多来一直很照顾这个外甥女。再者其次子李灿璃是两人好友,亦常偷偷让人送了不少东西过来,故而在钱方面她们倒是不缺,在外也没吃过什么大苦。
若不是现在外头兵荒马乱的,两个孩子在街上骑小马或驴实在太招摇,她们也不会用走的,不过在吃住方面,可从不委屈自己。
柳嫣眼睛一亮,知道她这是妥协了,立刻开心的道:「好!」
虽说三人都是孩子,这时代礼教也较过去宽松不少,男女之防没那么严重,可三人一间房总是太挤了,因此穆可清要了两间房。
将那男孩安置好后,柳嫣便开了张药方让穆可清去抓药。
柳嫣的父亲被称作柳神医,医术自是不凡,她自幼跟在父亲身旁转,看着他为病患诊治,自己又有些天分,尽管年幼却也学了不少。
人家五岁启蒙时念的是三字经、千字文,可她在那之前,就已将药经背了大半。
之后七岁那年,她的亲人皆死于骆城,柳神医也不例外,然而他多年着书倒是都完好的藏在后院假山之中。
当时被表哥李灿璃带走的她,闻讯赶回骆城时,整座城已几乎化为焦土,父亲的着作及其他医书,是她唯一能找到的亲人最后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