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外的花园中庭架设着大型神坛,十二个高达几丈的金黄幡条将神坛围成半圆,法师叮叮咚咚地摇着铜铃,嘴里喃喃哼唸着听不懂的咒语,长孙夫妇在坛前不停地虔诚跪拜,所有长孙家的仆佣们都安静地站在一旁,不敢出声。
夜幕低垂,乌云蔽月,桉上烛火在冰京的清风中摇曳,照映得树影缠幢幢,幡条啪啪作响,平添了几分诡谲的氛围。
“喝!召唤长孙无缺元神……三魂七魄速归位,吗拉巴尼哞……”法师突然大喝一声,振振有词地疾喊。
仆佣们都一脸木然,淡定地看着这每半年不断重覆的情景。即使法师换人,整个法会也几乎大同小异,但那些所谓的法术咒语,从来没让大小姐变得正常。
众人私下都会窃窃私语,长孙无缺根本就是天生痴呆,没药可救。
她正努力辨识那是否是个人时,那团黑影就动了,而且,正慢慢地走了过来。
“快走!”她大吃一惊,边急喊边将长孙无缺使劲推进车里,自己也跟着上了车。
男人奔回车上,正要驶离,车子却突然熄了火。
“怎么回事?快开车啊!”她大吼。
“车子……车子……”男人急得满头大汗,但不论他怎么转动钥匙,车子就像是死了一样,完全发不动。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她怒喝。
“是啊,这车子刚才明明还好端端……”男人话才说到一半,就瞪大双眼呆住了。
“你在发什么呆啊?快想办法!”
“是鬼!有鬼……有……有鬼啊!”男人指着挡风玻璃,惊声尖叫。
“哪有什么……!”她气得正要大骂,却陡地噎住气息。因为,好几道邪魅的鬼影真的就坐进了车内,还对着她吐着长长的血舌。
“哇!”男人夺门而出,弃车狂奔。
“啊——”她也吓得差点断气,惊骇了好几秒,同样尖叫地推开车门,连滚带爬地逃之夭夭。
长孙无缺就这样被独自留在车内,傻傻地啃着麵包,对车内那些鬼影完全没有感觉和反应。
“哎唷,这是个蠢女耶……”阴鬼们嗤笑着。
“是啊……蠢到不知道害怕……”他们拉扯她的头髮。
“她没有人气耶……只是个壳……嘻嘻……呆壳……这种呆壳最容易附身了……”其中一个鬼以鬼爪拍打她的头。
倏地,一道尖锐的光束破空而来,刺穿了三只鬼的鬼爪,痛得它们鬼叫着收手,悚然飘退三丈之外,蜷缩在阴森的树影之间。
一阵轻缓的脚步声慢慢接近,来到车门旁站定,一股强大气场瞬间笼罩而至。
“谁说你们可以碰她的?”
“对不起!对不起!大师饶命……”阴鬼们惊呼。
“大师……我们……帮你找到了这家姓长孙的……又帮你赶跑了那两个……现在……在……可以走了吗……”它们浑身颤抖,卑屈恐惧地问。
“去。”
一声低沉简短的命令,让三只妖鬼如获大赦,瞬间消失。
阴气散去,月光从乌云中破出,轻酒而下,照映在薄敬言修长的身形上。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红线,那条原本只有一小段线头的红线,此刻已整段都出现,而且,循着红线望去,可以很清晰地看见线的那端,直指眼前这个痴傻地、拼命地啃着麵包的女人身上。
就系在……
她的手腕上。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心中闪过的与其说是错愕,不如说是不解。
虽然早有预期这个叫长孙无缺的女人很可能不是个正常人,但亲眼看见了还是令他困惑。
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和他命运相的,会是一个痴傻低能的女人?一个连即将被人绑架也呆呆地跟着人走的傻瓜?
究竟,他和她之间有什么奇特的因缘?
“喂!”他喊了一声。
她没有反应,依然低头大咬着麵包,长髮把整张脸都遮住,发丝上还沾着许多麵包屑。
“长孙无缺。”他直接叫了她的名字。
她还是不停地吃着,彷佛只有吃才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他轻蹙眉峰,拉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的进食。
她怔怔地抬起头,看着他。
就着月光,他终于看清她的长相。
一张白皙秀气的脸蛋,五官细致美丽,可是,这张漂亮的脸却因那痴傻的表情而完全破坏殆尽。
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嘴巴大大地张着,嘴里的麵包渣和着口水掉了出来,弄脏了她的下巴、衣服,她却仍呆滞地愣杵着,一点都无法自理自己的行为。
薄敬言瞪着她,一眼就看出,这个女人的躯壳之中,少了最重要的一魂!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包括灵魂、觉魂与生魂,其中灵魂就是“主魂”,主宰意识,若无灵魂,必成痴呆。
而这女人转生时,似乎遗落了最重要的灵魂。
因此,她一出生便只是个行尸走肉,只有吃喝拉撒等生理需求,没有羞耻,更没有喜怒哀乐等心灵感受。
投胎成这副模样,简直是做人最大的悲哀。
灵魂属天,觉魂属地,生魂属人,这三魂之中,就天魂最难寻,那一缕魂烟若有似无,一旦丢失,只能认命。
“可怜,你命定如此,就只能这样过完一生了……”他怜惘地叹口气,收回手,但才缩到一半,就突然被扯住。
他一惊,低头一看,脸色骤变。
这个痴傻的女子竟伸出不俐落的右手,去抓住了系在她和他之间的那条红线。
她……竟然看得见,也碰得到这条红线!而红线也因此将他的手腕缠得更牢更紧。
他诧异不已,扣住她抓着红线的手,叱问:“……你竟是谁?”
她仰起脸,也不知是否听见他的质问,只是傻唿唿地笑了起来。
笑得……像在哭泣……
他全身一凉,倏地,脑中闪过电光石火,出现了一张痛苦惊恐的小脸。
那张脸的主人,坚毅地说着——
不计代价,只求一次投胎转生。
就算只有一世,只有一时。
清凉的夜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那有如书册翻页的声音,更翻开了他被封印的记忆。
前世今生,一点一点在他脑中甦醒。
地府中,忘川之畔,微渺卑贱却妄想成人的鬼奴,那诡异又冥冥注定的命运……
阎王的生死簿,是一切的起因。
他和她的缘分,就从那时开始……
第2章(1)
地府,忘川之末,支流蜿蜒。
但即使只是支流末端,黑沉阴闇的水流依然深不可测。
水岸边,有个人,身影清?,一袭白衫,长发披散,沿着忘川闲逸踱步,浑然不在乎四周腐败的阴气和森然的鬼气。
他的面容淡定木然,无悲无喜,双瞳中毫无罣碍,一片墨黑透净,彷佛看破了一切,心已缥缈,魂也缥缈。
时间,在他身上是静止的,一批批的鬼魂喝了忘川的水,迫不及待转生投胎去了,他却依然在此闲荡。
不疾,不徐。
他,哪里也不去。
如同被遗忘在阴界之外,阎王的鬼差对他视而不见,阴邪的小妖不敢招惹他,甚至,连掌管忘川的孟婆也懒得理他了。
于是,他成了地府里唯一一抹孤魂,既非妖,亦不成鬼,就只是这样无日无夜在忘川岸边徘徊。
“薄少君,你到底要在地府待多久?”一声喝斥从忘川深渊响起。
他没回应,置若罔闻。
少君……
薄少君哪——
那是他曾有过的名字,这名字里有他的抱负、怨恨,和包袱……
但现在他不再属于这名字了!
他不要了。
不想要了。
黑沉沉的川面,浮出一张威武枭霸的脸孔,瞪着他道:“依生死簿里的记载,你的时辰早该到了!”
他低头看着水面上那张脸,削瘦无波的脸庞终于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讥笑。
“怎么,阎王,你就这么怕我?非急着把我赶走不可?”
慵懒缓慢的语调,似是连开口都觉得费力。
“本王岂是怕你?我是嫌你碍眼!你这个骨血里全是除厄师灵能的臭像伙,老是在我的地盘晃着,让本王非常不悦……”
“哦,因为不悦,才暗地里动了手脚,想把我转生去一个低能的躯壳里吗?”他挑眉,手一挥,水面横生波纹,让阎王的脸变了形。
阎王从水面消失,倏地一个庞大黑影又出现在男子身旁,桀桀诡笑:“嘿嘿……原来你知道了?因为得知将会去阳世成为一个脑袋空空的蠢蛋,所以迟迟不敢投胎吗?”
“不,不是不敢,而是无趣……”他转头瞄了阎王一眼,喃喃地道。
“哈哈……一个在人世拥有八十年寿命的呆子,的确很无趣啊!哇哈哈……”阎王为自己的诡计即将得逞而得意地大笑。
让薄少君下辈子成为一个傻子,光想像就令他开心爽乐。
“呆子也好,蠢蛋也罢,总之,不论是生,是死,对我来说都很无趣,就连剩下这缕破魂,也一点意义都没有。”他脸上又恢复了那木然的死寂。
一切,都是空。
他乏了,也都不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