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家是士族贵胄,澹台大人当说也是俊美无双,为何澹台夫人还不满意?董慕妍只觉得世事难解,不是置身其中,不能了解。
「慕妍啊,」潘淑妃语重心长道:「你也替本宫劝劝浚儿,父母既已安葬,又何必再纠缠?顾好他自己便是了。」
董慕妍踯躇,「娘娘,民女的话,公子未必听得进去……他与民女,还不甚相熟。」
「好好相处不就渐渐熟悉了?」潘淑妃道:「记得本宫刚入宫时不过小小才人,也不是最美的,可如今皇上独垂爱本宫,这一切也是循序渐进的。」
难得潘淑妃对她说这贴心话,董慕妍胸中顿时暖融融的,且她来到这陌生境地,总觉得飘忽不安,但最近终于踏实起来,家中有祖母支持,彩均坊有工作,身边有莲心,亦得了这县主的身分,人越拥有得多,就越安心,然而更多是因为与澹台浚有了往来。
他的一言一笑,似乎成为她每日渴盼的画面,每次可能遇到他时,她就心跳怦然,她从一缕可有可无的魂变成了活生生的人。
她想接近他、了解他,消除他苦恼。
她……该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
董慕妍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大概她误会了。她只是孤苦无所依,有个清俊男子近在咫尺,所以才想入非非罢了。
这距离真正的喜欢还差得很远,应该……是吧?
董慕妍出了潘淑妃的寝宫,见澹台浚还等在门外,可见他为母迁墓意志之坚决,非几句话就可让他改变心意。
董慕妍微笑着上前施礼,「澹台公子,淑妃娘娘孕中困倦,此刻又躺下了,公子不如先回吧。」
澹台浚脸上掠过淡淡失落,随即笑道:「多谢提醒,既然如此,在下便与小姐一道儿出宫去吧。」
董慕妍颔首,便与他一路往御花园而去。今年的梅花开得格外早,山石处竟露出几枝艳红的颜色,沁人心脾的暗香袭来,钻入鼻尖。董慕妍发现自己从未见过真正的梅花,只在书上或者画上听闻倚梅观雪的乐趣。
原来梅花的香气这样好。
「永安寺的梅花大概也开了吧——」董慕妍忽然道。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让澹台浚一怔,「董大小姐打算到郊外赏梅?」
「过两日彩均坊还有一批衣物要送进宫来,」董慕妍答道:「不过我却得去一趟永安寺,就让秦掌绣代劳,秦掌绣初次入宫,到时候还请公子多照顾她才是。」
「有什么要紧的事非得去一趟永安寺?」澹台浚不解,「想必不是赏梅那么简单?」
「公子可知,去年此时是什么日子?」董慕妍低声道。
「去年……」他思忖片烈,恍悟之间,满面内疚之色,「对不住,方才一时没想到。」
「去年此时家母携我出外游玩,遭遇惊马,我虽获救,但家母不慎身亡。」董慕妍道:「家母的灵柩便在永安寺。」
「怎么?」澹台浚凝眸,「令堂不是该葬入董家祖陵吗,为何会葬在寺里?」
「都说家母因为死于非命,在寺庙旁,得高僧每日诵经超度,亡灵便可至极乐净土。」董慕妍回答,「如今已满一年,超度之期圆满,便能迁回董家祖陵了。」
「原来如此。」澹台浚点头,「那便好了。」
「不过,我也无所谓,」董慕妍叹道:「母亲未必想回来,待父亲百年之后,也未必要合葬的。」
澹台浚再度怔住,没料到她突发此等惊人之语。
「怎么会?」他迟疑道:「夫妻本为一体,理该合葬。」
「我家里还有个姨娘,」董慕妍涩笑,「那姨娘是什么人,公子也了解,日后我爹娘夫妻合葬,姨娘该葬在哪里呢?若三人葬在一处,姨娘大概也不依。」
「庆姨娘不至于如此吧?」澹台浚宽慰道:「就算她真不讲道理,董家该有老太君作主。」
「公子不知,姨娘原是我母亲远房表妹,那年我母亲有孕,姨娘来我家探望,不知怎么便与父亲眉来眼去勾搭了起来,」董慕妍咬牙道:「母亲生下我不久,父亲便纳了姨娘,每每提起此事,母亲便怨忿难平,但表面上只能做出宽厚样,三人合葬,姨娘肯,我母亲也不肯的。」
澹台浚沉默了,向来能言的他这一刻却不知该如何言语。
他没料到,她竟会对他说这等掏心窝子的话,或许因为恰逢生母忌辰,忧思弥布的缘故?
不过,他倒不讨厌她倾诉这些,这世间,难得听到有人说这样的真心话,也甚少有人对他这样说话。
澹台浚觉得,终归两人算是朋友了,一起经历了些事情,好像从来没有女子与他这般亲近。
「那么董大小姐打算如何?」澹台浚问。
「我想另置一处墓地,安置母亲灵柩。」董慕妍道:「未必要入董家祖陵的,若母亲娘家允许,迁回母家也可。」
「这怎么成?」澹台浚诧异,「嫁夫随夫,令堂已是董家的人,理应葬夫家祖陵。」
「方才在淑妃娘娘那里,听闻公子的母亲也不曾葬入澹台家祖陵?」董慕妍冷不防地问,澹台浚霎时身形一僵,瞠视着她。
「即使令堂能如此,家母为何不可?」董慕妍接连问道。
「我母亲……」澹台浚喉间微颤,「我母亲与令堂……境况不同。」
「也对,公子的父母恩爱,不像我家,妻妾同堂。」董慕妍长吁一口气道:「可就算如公子家中,夫妻也不曾合葬,我就更不能强求母亲的灵柩须入董家祖陵了。」
「我父母也未必恩爱啊……」话刚岀口,澹台浚便觉失言,埋藏在心底的秘密顷刻曝光,深怕它们会化为灰,化为烟,化为预料不到的麻烦,但这话既已出口,他也不打算再强加隐瞒。
「公子何出此言呢?」董慕妍露出诧异的神色,「澹台大人一生只娶了夫人一人,生前疼爱夫人也是出了名的,若这都不算恩爱,其余未妻大抵都是冤家了。」
「我父亲确实爱我母亲,」澹台浚道:「可我母亲终究有些忧思,我也不知是何缘故……大概她心高,眼见姨母入宫做了嫔妃,觉得自己低嫁了。」
母亲从来傲气,当年美貌与才情又远在姨母之上,到头来却要处处给姨母行跪拜之礼,心中难免不平。
他记得,小时候母亲每次入宫之后,回家都会大发脾气,寻衅与父亲拌嘴,从前他不明白,长大后终于懂得母亲的心思。
不知为何自己要与眼前这个女子说这些,或许因为她方才也与他吐了衷肠。
「既然如此,公子何必执着?」董慕妍为他开解,「不如就让令尊、令堂分穴而葬,也可两下安然。」
「可为人子女,终究希望父母能在地下团聚……」澹台浚摇头道:「就算我自私吧……若有来世,还是希望他们能和解。」
呵,她倒喜欢他这一份坦白。
凡人哪有不自私的呢?纵使深明大理,到底意难平。
这一刻,他像个普通人那般,不再遥不可及,彷佛与她的距离拉近了好多,不再让她仰望,如遥望浩瀚星河。
「公子,想我直言,就算真爱一个人,也未必要生同衾、死同穴的。」董慕妍侃侃道。
「生同衾、死同穴,难道不是世人都向往的吗?」澹台浚彷佛听到了天外之语,错愕得一时没缓过神来。
「再爱一个人,心里还是要保留一间屋子,」董慕妍解释,「这间屋子,只供你一人居住,在你烦躁的时候,就独自待在这里,让你远离外来的烦恼,待到心绪平复,再出门见人。这样于你,于别人,都是最好的。」
澹台浚久久无法回答,这样的话他还是第一次听。
「澹台夫人大概也有一间这样的屋子吧,」董慕妍微微一笑,「她也不会强求与谁生同衾、死同穴,这辈子或者下辈子都是如此,因为她喜欢独居时的喜乐,都说夫妻无间,但我认为有时候相爱的人还是要保有一点距离才称得上美。」
澹台浚发现这话有点道理,父亲每每苦恼,不就是因为母亲高不可及吗?而越是苦恼,父亲就越加急躁,反倒越让母亲生厌。倘若父亲也有一间这样的屋子,只在惬意时与母亲相见,或许母亲便对他改观了。
人与人的相处不能太近,太近就如刺猬依偎取暖,会扎着对方,即使去妻也如此。
「你说得对……」澹台浚认同道:「再说迁坟也打扰了母亲安眠。」
她该不会是受了姨母之托,故意来劝他的吧?不,不会的,事关她自己的父母,谁会愿意揭自己的疮疤来提醒别人?
倘若她真是故意的,他真该感激她,这一番话,让他醍醐灌顶。
他这辈子,真心感激过的人,也没几个。
不知自己这一番劝说是否能宽慰他?董慕妍无法确定。
但她觉得自己已经尽力,该说的都说了,亦没有什么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