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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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心如死灰地问:“你可知道,这些年来为了你这么一个无私无我兼爱世人的伟大心愿,我被你害得有多惨吗?”

  试问魂纸的契约力量有多强大?

  虽说自古以来说法皆不同,有的魂役是压根就不甩不顾魂主,更对魂主的心愿不屑一顾;有的魂役则是一心一意奉行魂主所言,穷极一切也誓要达成魂主所愿,至死也不悔。

  而魂纸对她的作用嘛……哪怕她再怎么不肯不愿死都不去做,在契约的绝对力量面前,她就是个没有自主权的傀儡,而契约就宛如一双无形的手,逼也会逼着她去做!

  她一直都记得,当她八岁那年同师父下山采买蔬菜种子与布料,一脚踏进城门后,她就深深恨上了她的魂主斐然。

  因为,只消一个求救的眼神,一句恳求的呼唤,一句漫不经心的拜托,哪怕是小乞儿向她索钱、背着扭了脚的婆婆送医、扶老伯伯过街、帮卖馒头的大婶揽客、帮打扫街市的清道夫扫上几条街、帮米店的伙计扛米袋、帮卖花的小姑娘卖花打杂、替年迈的木匠爬上高楼修屋顶、顺手帮衙门的差役抓贼偷,不管是要她上刀山跳火海……她统统都义不容辞的抢着去做。

  而她家那个没良心的师父,非但事前也没警告过她个一声,事发时也没向她伸出援手,拯救她于苦海,他只是找间茶店坐下来叫了一壶清茶,然后悠悠哉哉的看着他家徒儿,像个团团乱转的小陀螺,一整日下来,差点跑断一双腿到处去行善助人。

  直至天黑时分,城内商舖小店纷纷关门收摊,这时总算看够好戏的师父大人,这才慢条斯理地起身走到街尾处,拎起累瘫呈大字状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小徒弟,然后心满意足地将她扛上肩头带回道观。

  打从那回之后,她再也不敢轻易现身于人前了,甭说是上街,她连山脚下的邻居也不敢见上一面,无论是养在深闺的女子,还是被流放至冷宫的女人,她们一定都不像她这样,避生人避得有若洪水猛兽般,月月年年都把自个儿关在道观里,陪着一票老头子修身养性兼谋杀时间,且任由他们予取予求,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替他们做牛做马……

  这些年来,每夜睡前她都在想,其实她,并不是因魂纸而又重活了一回,而是再死了一次吧?

  什么众生皆苦?这世上最苦的就是她!

  听完她所述那些轰轰烈烈的往事,斐然除了想在她的脸上写个惨字外,也只能无言以对地呐呐张着嘴。

  “我……”身为祸首,这次他是真的找不到什么理由藉口来推诿卸责。

  “居然用不举来换我一年到头不停的助人行善……”她说着说着就又想到了昔日梦魇,“啊,不行了不行了……提到这桩陈年惨案就连佛也都会有火,我决定再揍你一顿加餐。”

  斐然愧疚得已经连逃都不想逃了,“揍吧,使劲点没关系。”

  尚善二话不说抡起拳头,却在走上前打算暴揍他一顿时,愕然发现自身不对劲之处。

  “我这模样多久了?”看着自个儿短短的小胳膊小拳头,尚善这才把已狂奔乱窜许久的理智给拉了回来。

  “有好一会儿了。”果然,在盛怒之下,她什么也没注意到。

  “没吓着你?”

  他满心感慨,“习惯就好。”不过就是一个年轻小道姑动不动就变身,成了一个粉嫩嫩、瘦瘦小小还有一双黑溜溜大眼的女娃娃而已?反正,吓啊吓的、看呀看的,他早晚会习惯的。

  她两眼一瞪,“我之所以会如此,还不都是你害的?”

  “说吧,我又怎么丧尽天良了?”他没有反驳,显然已经很习惯她适时往他的身上添加罪过了。

  “我——”她深吸口气,本到了嘴边的话,却及时被她拦了回来,“就不告诉你。”

  在她丢下他抬脚就走时,斐然先是抬手抚着胸口,深深庆幸自个儿今日又再次逃过暴揍一顿的命运,但空荡荡的胃中又再泛起耳熟的鸣叫声时,再次让他的心情变得灰蒙蒙的。

  他沮丧地蹲在地上,一想到她日日都吃得幸福又美满,他便觉得这种苦日子他恐没法子长久地挨下去。

  “我一直在想,你既然有那些神奇的黄符,你怎还会被困在这儿上不去?”这些日子来他始终都想不明白,按她那些功用乱七八糟的黄符来看,她应当是早早就有法子出了这座山谷,可她却和束手无策的他一样都被困在谷底。

  尚善脚下的步子忽地一顿,“谁告诉你我上不去?”

  “什么?”他诧异无比地瞠大了眼眸,“既是上得去,那你还留在这谷底做什么?”

  “这儿是我的食堂、我的饭馆、我的天堂。”她得意地扬高了吹弹可破的小脸蛋,“在没吃完这谷底的所有动物前,我才不要离开这里。”

  斐然听得嘴角微微抽搐,“就……为了吃肉?”这只不分事情轻重的小吃货……她到底有多爱吃肉啊?

  她娇蛮地两手叉着腰,“我又不是和尚投胎的,你试试十来年顿顿没肉的滋味?”

  “就为了吃肉,你不但在崖上设了掩人耳目的雾阵,还甘愿把自个儿关在谷底?”他真是服了她了,为了吃,她还真是什么法子都想得出来。

  “这还不都是你的错?”她瞄了瞄罪魁祸首,想到她得这样偷偷摸摸的吃肉,就是一把诉之不尽的血泪心酸史,“现下道观里的师父和师祖们都满天下的在找我,我不躲这儿我上哪儿吃肉去?要是被他们给逮着了,我又得要回道观里去吃素了。话说回来,当年要不是你不来接我,我又哪会落到那群吃素的道士手里去?”

  他撇撇嘴角,低声咕哝,“说来说去就是吃不到肉的恨……”

  听得浑身不痛快的尚善,动作熟练地亮出黄符,一口气在身上连拍了五六张。

  斐然见状拔腿就逃,“就算都是我的错,你也别杀人灭口啊!”平常一两张就已经很要他的老命了,还五六张?他就是死个十回八回也不够她揍的。

  追在他后头的尚善,此刻全然忘了小手小脚的她,根本就追不上长腿一迈就能跑出老远的他,心急的她愈跑愈快,稍稍一个不留神,便“啪”的一声正面直摔在地上,好半天都没有动静。

  斐然在听到后头传来的声音不对时就已转过头来了,见她趴在地上动也不动,他急忙拐过方向跑回她的面前,谨慎地停在距离她两步远的地方。

  他心慌意乱地轻唤,“尚善?小善善?”坏了,这么娇嫩的小娃娃,该不会跌出了个什么好歹吧?

  她闷闷地应着,“别那样叫我……”

  “没事吧?”斐然干脆两手插在她的腋下将她抱起,在看清她此时的模样后便是一怔。

  眼前的小娃娃,可能是跌疼了哪儿,所以小巧可爱的俏鼻红通通的,那双滴溜溜的大眼里还泛着些许泪水,看着她那一脸委屈又惹人爱怜的小模样,让打小起就是宠妹至上的斐然,登时……心都软糊糊地化成了一片。

  “疼不疼?”他好声好气的问,再轻轻把她抱进怀里,伸出一指小心地摸上她红肿的鼻梢。

  晶莹的泪珠悬在她的眼睫要掉不掉的。

  “疼……”呜呜,她的鼻子一定撞歪了。

  斐然随即迈开步子往茅屋的方向走,只是一路抱着这么轻飘飘的她,他愈走就愈是疑惑。

  他忍不住掂掂她的重量,“你上辈子死时真有七岁?”这实在是……太轻也太小了,依他看,说是五岁的奶娃娃还差不多。

  “上辈子我体弱多病不行吗?”终于捱过疼痛而回过神来的尚善,有些恼羞成怒地推着他的肩膀,“放我下来!”

  “好了好了,别乱动……”他安抚地哄着面皮非常薄的她,“方才那一跤你跌得狠了,乖,让我瞧瞧有没有跌伤。”

  岂料下一刻,尚善猛然使劲地以额磕在他额头上,趁他吃痛时,自他的身上跳下去,而痛得满眼金星乱转的斐然则是蹲下身子,两手直捂着额头,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先前惹人心疼的女娃子已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斐然在好不容易缓过来时,所见着的,就是她蹦蹦又跳跳的背影,他无言地看了她半晌,而后颓然地躺倒在地。

  “我究竟是作了什么孽……”

  第3章(1)

  他许这个魂役出来做什么?

  凌虐他?

  斐然不只一次在心中暗想,倘若,传言中自魂纸所许出来的魂役皆是对应着魂主所求,那么按照这说法,他之所以会将尚善许出来,就是因为他欠缺皮肉痛?

  不知怎地,这种想法让他感到无比的悲伤……

  深谷里的枫林,满枝桠的叶片都已深深陶醉在浓重的秋色里,谷底的风儿吹来也一日比一日清冷。

  站在秋意飒飒的溪边的斐然,一身原本华贵制作繁复的衣袍,已在日以继夜的挨揍与田地求生的状况下,变得东缺一截西破一洞,而在他身上,更是已积攒了大大小小却都不致命的伤况。眼下的他,别说是虎落平阳,他觉得自个儿根本就是只被拔了毛的凤凰,地位与待遇还远远不如谷底那唯一一只仅存着还没被尚善下口,却日日都接受尚善喂养的老母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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