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云开一顿。「不知道。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余善舞回望他,发现他是认真的,他真的不曾想过。
事情已经发生了,凭吊、懊悔,都无济于事,这些日子他只是想,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我以为——」她慢吞吞接续,「你会心灰意冷,对人性感到失望,为自己感到不值。」
「为什么要?她只是做了生物的本能,不用过度谴责。」生物都有自我保护的本能,第一时间,她选择先保全自己、做对自己最有利的事,这并不是不能理解。
「可是人不是禽兽。」人之所以受教育,拥有人性与良知,那是人跟畜生最大的不同,若只求利己而无视他人苦痛——尤其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这样的行为与未教化的禽兽又有何区别?
他绝对有质格愤怒,可他却淡淡地说:本能而已。
迎视他湛湛眸底,清瞳如月,没有一丝丝的忿懑不平,将心比心,推己及人……这男人的襟怀还可不可以再更宽广啊!
「如果是这样,那你——」正欲启口,前方传来一阵巨响,她本能往声音发源处望去,人潮迅速朝事发地点聚拢。
「车祸」二字才刚闪过脑海,刚刚还在跟她说话的男人,一晃眼已飞奔而至,连一秒都不曾迟疑。
他蹲下身,快速检视了一下伤者的状态,沉稳地发声:「别移动伤患,她有开放性骨折。救护车叫了没?帮我抬高她的下巴,保持这个姿势……对,要一直确认她呼吸畅通。前面有药局,谁去帮我买些纱布、无菌棉垫,如果有木板之类可以固定的物品也尽可能找来……小姐,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我知道很痛,你忍耐一下,我是医生,我会帮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美芳是吗?结婚了没?几个小孩?你老公对你好不好……哈啰,美芳,不要睡着,吸气、吐气,回答我的问题……」
余善舞没有上前,像她这种贡献值为零的路人甲,只会碍事而已,当灾难发生的时候,最不需要的就是围观与凑热闹的群众。
人墙阻挡下,隐隐约约看不真确,只见他动作流畅而俐落地止血、固定伤肢,条理清晰地发配周围的人助救伤事宜,做最妥善的处置,那沉着音律,让人不自觉地信任、服从。
随后,救护车来了,替伤患戴上呼吸器、抬上担架,他概述了一下患者的状况、以及处置方式。
「急救措施做得很及时,感谢你的热心协助。」医护人员本想跟他握个手,抬手见他满掌血红,双方相视一眼,嗯,意思有到就好。
邵云开收回手。「这是我应该做的。」
第二章 墙里秋千墙外道(2)
送走救护车,余善舞来到他身旁,悄声说:「我想,我有答案了。」
「什么答案?」他向附近店家借用水龙头清洗双手。
「关于刚刚那个问题。」她看到答案了,而且很清楚。「你不后悔,而且若能重来一次,你还是会做一样的事。」
对一名医者而言,人命就是人命,无法放在天平的两端称重,评估孰重孰轻之后才来救。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所以刚刚那一秒,他的直觉跟本能,已经替他做出反应,无论任何情况下,这就是他会做的事,他根本没有时间与空间,去思考要不要、或者值不值得。
那样的义无反顾,说明他并没有被那个自私自利的女人,扼杀掉一丝一毫从医的热忱与理念。
他静默,看着水龙头流出的清水,带走指掌间丝丝血红,再缓慢地,转为清澈水流。
这样的画面,他看过很多次了,只是没有想到,他的指掌仍记忆着,血液的热度,那种生命在掌下流动的熟悉感……
「你刚刚的样子,超帅的!气势Hold住全场。」
认真的男人,最帅气。
那种一心一意做好一件事,心无旁鹜、自信沉着的模样,简直帅度爆表。
邵云开仰眸,望向她。
她笑笑地接续:「这就是我最想不通的事——你明明就是个好医生、也想当个好医生,为什么非要强迫自己改走别条路呢?不能拿手术刀,就不能当个好医生了吗?」
「不能拿手术刀,如何再当个好医生?」
「可是刚刚,你不就救了一个人吗?你说你是医生,毫不犹豫地说出口,你的病患也相信你、将自己交给你了,不是吗?」
他一怔,第一时间居然找不到话反驳。
「我以前的志愿,是当个舞蹈家。」她突然说。「后来发现这条路走不通了,可我还是喜欢那些跳跃的音符,所以我想了又想,既然我不能跳,就让别人替我跳,让我的音符在别人足间韵律。人生的路有百百条,山不转,我们就路转,为什么非得回头,放弃曾经走过的足迹?我们还可以有别的选择——另辟蹊径。」
她关掉水龙头,提供纸巾让他擦拭双手,不知有心或无意,指尖拂掠过他右掌背那道淡浅的疲痕。
「那一刀只是划在你的手背上,并没有连你脑袋里的东西也一并弄丢吧?谁规定当医生就一定要拿手术刀?这世上所有能救人的医生都会拿手术刀吗?最重要的是——你的初心还在不在?」
邵云开心下一动,莫名地,心如摆鼓,怦动着连他也不明的节奏。
是啊,谁规定医生只有外科这条路可走?他还有很多、很多的选择,他的知识还在、他的技术还在、他的初衷也还在!
「你——」他哑了声。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些,他也从不曾往这个角度想——思考他还拥有什么,而不是聚焦在他失去了什么!
这名女子,教会了他好大一门人生课题。
余善舞看着他眸底微光,浅浅地,只是一小簇火苗,但她知道,他会走出来,找到自己真正该走的那条路。
于是,她不再多言。
回程路上,两相静默,直到她后知后觉发现,这好像不是回家的路线——
「去哪?」
「不是要买龙胆石斑?我知道一家海产店,比市场新鲜。」
她怔了怔,而后大笑。「好,买龙胆石斑!」
之后,他们再也没聊过相关的话题。
偶尔,她会突然地问上一句:「想到了吗?」
他从——「还在想」、「差不多」,到近期的「快了」。
不必多言,清湛深瞳里幽微的转变,她看得到。
从一开始的茫然,到聚光,然后是现在,找到走下去的方向,清激沉笃的眸采。
对他而言,这只是人生的中继站,偶然暂歇,而后再度展翅翱翔,她甚至可以预测,这个人未来能爬得多高,那是如她这般的人,所无法仰望的高度。
有一天,她突然说:「欸,不要告诉我。」
他怔了怔,明白了她的意思——
哪天要走,不必道别。
只要确定方向,迈开脚步往前走,就可以了。
她懂,她真的能看懂他。
心房一紧,无由地一股冲动,便问了出口:「我这么好懂吗?」
她撑着颊望他,轻轻地,笑出声来。
「笑什么?」他蹙眉。
「没事。」她摇摇手,还是笑。
他索性不问了!
「原来你也会使性子耶!」他已经有一阵子没像现在这样了,坐在一旁自顾自的看书,把她晾着不理不睬。「我认识一个人,跟你很像,都是那种看起来很聪明、但是浑身散发着『闲人勿近』的高冷气质男神。」
「我没有高冷。」他忍不住反驳。
「你不知道你刚来这小区时,有多像一幅只能远距离观赏的泼墨山水画吗?」
「……不知道。」他只是还陷在迷雾里找出路,无心应酬旁人。
「我后来愈看,愈觉得你们某些地方很像。所谓天才的世界,看见的事物,或许就像高倍数显微镜,可以把一奈米的小细胞放大、放大、再放大,专注力比寻常人多了好几倍,我们解不出来的事物,你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拆解它,但也因为这样,更容易陷入思想或情绪的死角,一个心眼往死里认,之后就钻不出去了。」
没有人这样形容过他。
邵云开被她的话引来注意力,不沉侧眸瞥了她一眼。能如此几近传神地把一个人形容到骨子里,八九不离十——「那个人,你喜欢他?」
「是啊。」她大方承认了。
所以是因为那个人,她才会注意到他,因为某些相似的特质,进而多瞧几眼……
感觉有点微妙复杂。
「他知道吗?」
她摇头,这回的笑里,带了丝丝酸楚涩意。「他身边有人了。」
「为什么不说?说了不一定有机会,但不说一定没机会。」连试都不试就判自己出局,她甘心吗?
「我不是说了吗?他是认死扣的人。」孤高凉寂,全世界他都不看在眼里,直到那个人被摆进眼底,他会一心认定,直到老死,这世间再多的声音、再缤纷的色彩,也入不了他的耳、他的眼。
「其实这样也很好,一个人的恋爱,我可以决定什么时候爱,什么时候不爱,一切我自己作主,碍不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