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家的中秋团圆饭在空地上进行,两个大型火堆照得黑夜如白昼,两桌筵席摆满丰盛佳肴,一旁更有人烤起羊肉串,阵阵扑鼻香,在明月星空下,热热闹闹吃喝起来。
凤家师兄们轮流找柳穆清敬酒,凤宝宝被唤去坐在父亲身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连灌数杯。
不一会儿,柳穆清耳朵开始发红,显然有些招架不住,此时开始有人醉酒划拳,玩得不亦乐乎。柳穆清又被敬了几杯后,开始以手支着额头,过没多久,趁着有人离席,他起身往附近林子走去,放眼四下无人,赶忙拉开衣领,晚风一吹,整个人清醒许多。
「喝醉了?」
低沉威严的声音传来,柳穆清回头看,果然就是凤家男主人。
「听说你傍晚找过我,有事?」对方看着他,说话时始终板着脸。
柳穆清点头,却随着这动作而感到一阵晕眩,他不由自主按住额角。
对方冷哼,下巴一扬,转身发话:「走,到我书房谈。」
现在?柳穆清暗暗叫苦,不得不疑心这根本是算准时间,等他被灌醉才来找,要试试他的能耐。
凤伯伯简直比传闻所说还要难缠,幸好宝包完全不像他,宝包长得也好看多了,秀气脸形完全像她母亲。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凤家书房,柳穆清见了四面满满的书册,大感惊讶,原来凤家不只练武。
这藏书量,可比柳月家的书阁。
难怪那年在别庄,凤宝宝随口就能念出白居易的「山泉煎茶有怀」。
却见,书房里有一家丁正在煮水并准备茶具。
「你若醉了,不必勉强,回去睡吧。只不过,明日我要下山,不知几天才能回来。」凤家男主人见他眼神迟滞,冷冷提出建议。
柳穆清一听,连忙打起精神,走过去脱了鞋,跟着他一起盘腿坐在炕上。
凤家男主人命家丁将茶盘端来,又看了他一眼,语气略缓:「你不用拘束。我最近几天回想,虽说以往我们两家每年见面,不过,我倒是从没跟你单独说过话,对吧?」
「是。」其实也不尽然,至少凤伯伯追着他痛扁那次,两人也算边打边讲话。
「水滚了,会煮茶吧?」他看向柳穆清。
柳穆清定了定神,仔细将荼具摆妥,慢条斯理煮起茶来。他从没喝醉后泡茶,几次差点手滑碰翻杯子,须得屏气凝神才能办到。
「昔有刘备曹操煮酒论英雄,我们凡夫俗子没这么多心机权谋,但中秋夜煮茶,好歹也要来论点什么有趣的。」凤家男主人看着他缓慢将茶叶放入壶里,边说:「不如来说说人的命运吧。」
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膏药?柳穆清将热水注人,略微回神。「晚辈才疏学浅,还是凤伯伯起个头吧。」
对方点头,锐利眼神始终打量着眼前年轻人,彷佛要将他看透。「命运呢,其实也没什么大道理,该从哪说起呢,是了,这世上有不幸之人,就有幸运之人。」
柳穆清将茶水倒掉,第二次注入热水,眼神专注。
凤家男主人续道:「幸运之人呢,一出世就什么都有了,从小过着养尊处优的好日子,家中几代长辈流血流泪打下来的事业,身为唯一的继承人,不费力气就接手了,有父母当靠山,做事特别顺利,财富、地位、权势,直接摆在眼前……」
柳穆清听着,表情没变,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看不出情绪,一手提起茶壶注水,缓缓地,不偏不倚将水倒入杯里,没洒出半滴。
对方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嘴上却没停:「不只如此。有些幸运儿,就连外表也比别人好看,所以感情上也没吃过苦头,哪天想要成亲了,身边总有才貌双全的姑娘愿意嫁他,得来全不费工夫,你说是不是?」
柳穆清动作平稳,将茶杯轻放在凤家男主人面前,等对方喝了之后,自己也拿起杯子,几口热茶下肚,长长的两扇眼睫终于眨动一下,缓缓答话——
「柳月家……从外曾袓父开始,到我已是第四代。从一间不到十人的小镖局开始,经营到现在,各式酒楼已有十八家,各路镖局货运十五、米行十家、糕饼铺九家、茶行八家、布行五家、药铺五家、当铺四家,大货船十二艘、小货船二十三艘,大股东十八人,所有伙计连同家里所有仆役,不包含临时请的工人,共计两千一百五十二人,加上他们的老幼家眷约莫六千多人,若再加上柳月家参股但不亲自打理的生意,其相关人等及其家眷,恐怕超过一万人。」
他嗓音不大,但在书房里却显得清晰,凤家男主人如鹰目光始终定在他脸上。
「若要论命运,晚辈以为,就算粗略的一万人不算,至少柳月家所有伙计及家眷六千多人的命运,皆系于当家家主之手。
家主一人牵动六千、一万人,甚至更多……柳月家如今当家的是我父母,如无意外,未来当家责任就落到我身上,我的命运,就是他们的命运,这是我一出世就注定的。为了让自己够资格承受这份运气,我一直努力准备……」
凤家男主人听他细细道来,原本严厉的表情渐渐稍微舒缓,他抬眼看向对面年轻人,就着屋里烛火,尽管此刻仍处半醉之中,看上去依然是气宇轩昂、稳重自信,与同年龄人相比,确实少见。
「晚辈确实生来较为幸运,但这份运气却是随时可以改变。我与柳月家的命运系于一线,稍有意外,就变成不幸,而且,是之前有多幸运,出事后就有多么不幸。所以,晚辈认为,人的一生,想要一直保有幸运,比起一出世就幸运,要困难得多。」
凤家男主人听着。很久没有人,尤其是年轻人,敢在他面前说这么多话,而且思路清晰、脉络分明,态度不卑不亢,毫不惶恐犹豫。不难想象自己女儿为何始终钟情于他。
说起来,宝儿眼光也算得上不差了。
「至于说到成亲……」柳穆清略停,忽地脸颊耳朵整个泛红。
凤家男主人横他一眼。这小子还真是醉了,居然在他面前露出一副思春的模样,显然脑子里正想着他的宝贝女儿,思及此,他很不是滋味地骂道:「别在我面前胡思乱想,别说些令人作呕的浑话,仔细想清楚再答。」
柳穆清低头一笑,想起宝包就觉得心情极好。「才貌双全的姑娘本已不易寻,两情相悦更难。我如今能与才貌双全的姑娘两情相悦,想来,确实比旁人幸运许多。如果凤伯伯认为我这是唾手可得,那晚辈从今往后就证明给您看,我是如何珍惜自己的幸运。」
对方听着,总算笑出来。「你这小子,平时像个闷葫芦,问十句你答一句,温温吞吞的,反应特慢,我看了就有气,但你醉了之后话倒是挺多的,讲出来的话也中听多了。」
「所以凤伯伯是同意我和宝包的婚事了?」柳穆清立刻顺着他的话追问。凤家男主人对于他的乘胜追击有些意外,见他眼神晶亮、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倒是颇合脾胃,当场开怀大笑,首度帮他斟满茶,并道:「宝儿呢,我原想将她许配给我其中一个弟子,成亲后继续住在凤家,以免宝儿的娘老是牵挂。」
他原本属意吴子樵,可惜郎有情妹无意,吴子樵心中还是将凤宝宝视为大小姐更多些,总不敢放胆追求,最终只能暗恋。
再说,他看着端坐眼前的柳穆清,气质样貌也算没得比了,况且,虽说还看不出领袖霸气,但是,明知自己不受欢迎,还胆敢上山拜访,这几天看他应对举止,也算是有点胆识。
「凤伯伯在扬州已有置产,若不放心,也可每年秋冬往扬州避暑,到时可与宝包时常相见。」
「怎么?你小子还敢查我?」
「晚辈不敢。不过,为了宝包,晚辈确实曾经自己查了一些。」柳穆清拉了一下领子,眼神一正,当机立断豁出去,一古脑儿说开:「凤伯伯,晚辈以为,查完之后,敢结这门亲事、敢说自己能将宝包护在身边的,恐怕没有几人。」
凤家男主人眼神转变,终于以慎重目光看着他。「你父亲说了?」
他摇头。「晚辈自己查的。不过,没惊动任何人。」
对方也干脆,下巴一抬发话:「说吧,怎么查的,还知道些什么?」
烛光中,柳穆清低声细细道来。
一刻钟后,凤家男主人点点头。「你能瞒着我和你父亲,自己查到这些,算是有点能耐。」
印象中,这是凤伯伯第一次称赞他。
「宝包对于往事一概不知……」
「她以后也不会知道的,除非凤伯伯告诉她。」
「以后的事难料。你刚不也说了,要一直保有幸运非常困难。」话虽如此,他仍笑了一下,显然对以后的事无所畏惧。
柳穆清看着表情转趋温和的凤家男主人,道:「凤家与柳月家如今已是命运系于一线,倘若真有什么风吹草动,柳月家绝对有能力处理。当然,我即使粉身碎骨,也会保护宝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