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是在骂他?
离开太谷前,他将自己带去的玫瑰凝香露留下,当时满心觉得,就算凤宝宝不愿使用,也不至于碍眼,况且,山西风大,一个女孩子家成天被风吹,不消几天肯定伤脸。难道她没察觉自己两颊稍微有点儿泛红吗?他完全是为她着想,怎么会……
他整个人凝成一尊玉石雕像,两眼定在信纸上——
公子心绪太无聊
山西秋冬风再强
自有抵御保颜方
无须阁下费思量
柳穆清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居然会被指责为无聊之徒,而且对方还是凤宝宝!
常记酒楼一处偏僻包厢内,凤宝宝将画稿摊在桌上,旁边两小碟子上摆了几个样式新颖的糕饼。
这是大师兄找来的新厨师,依照她画稿做出的成品。
凤宝宝拿起其中一个白色糯饼细看,比掌心略小的饼,上头黏着几片艳紫色细长花瓣,她小心翼翼咬一口,糯饼口感软绵,带着些微糯米香气。
有趣的是,紫色花瓣咬下去居然有脆感,彷佛冰镇过的麦芽薄片,在齿间发出细细的断裂声,脆花瓣揉合在柔软糯饼之中,品尝起来显得格外富有奇趣。
她露出满意笑容,拿起手绢擦拭嘴角。
新厨师确实手艺超群,不但能将她所绘花样一一做出来,最难能可贵的是,居然还能如此令人齿颊留香!
难怪自从新厨师来了之后,酒楼生意愈来愈好。
真不知道大师兄从哪儿找来的厨师。
「姐姐,常万达常二爷说想见你。」
服侍她的小丫头将包厢门打开,探个脑袋问着。
凤宝宝愣了一下,旋即点头。其实她从没与这位常二爷私下说过话,不过,由于常万达时常在此宴客,偶尔总有几次照面,也不能说全然陌生。况且,柳穆清临别前提及此人可信赖,想来,应是正派之人。
忽想起,前几天,常万达与朋友聚会,宴席中还拿出一幅行书供众人欣赏。
她当时正好经过瞧见,只看一眼便知是柳穆清的书法;看来,穆清哥哥与常万达的交情确实挺好。
据她所知,柳穆清向来只专注于自家生意,对于上门求字求画者一概回绝。
而他居然为常万达写了白居易的池上篇,果真是交情匪浅。
那次,常万达唤伴她,连大师兄也在旁帮腔,极力邀请她人内欣赏:凤宝宝站在那幅行书前,凝望柳穆清的字许久,满心想象他挥毫模样……
董体为底蕴之中添了一股令人赞叹的劲秀飘逸,可以猜测其人心境比之以往壮阔自在许多,或许是这两年他行事开始游刃有余,心情也潇洒了起来。
「原来凤姑娘在此作画,希望常某没有打断你的兴致。」常万达在两个小丫头引路下走进厢房,一进门就笑容可掏地说着。
「我只是品尝新糕饼而已,正好常二爷也可帮忙监赏一番。」凤宝宝请他入座,并要小丫头准备茶水。
常万达摆摆手回绝:「凤姑娘别忙,常某只是替人转交物品,马上就要离开。拿进来吧。」
最后一句是对门外小厮发话。
凤宝宝疑惑看着一名小厮入内,将一个木盒放在桌上。
「这是……」
「凤姑娘何不自己打开来瞧瞧。」常万达笑道。
凤宝宝满心疑惑,却仍是打开盒子探看,这一看真是大感意外,木盒里居然摆满色彩不一的颜料,约莫二十种,几乎都是她在山西买不到的稀罕颜色,像是铜兰、翠绿、贝白、霞红、嫩紫、流金等等。
「常二爷,这怎么回事?」虽说看见这些颜料十分惊喜,却不明所以。
常万达拍了一下额头,赶忙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给她。「差点忘了,还有这封信,你看过便明白。」
凤宝宝接过信,一见信封上的字,马上知道是何人所赠,她看向常万达。「这太贵重了……」
「凤姑娘,常某不会作画,若拿回家只能束之高阁,你若是爱物惜物之人,肯定不愿见这些颜料变回尘土吧?」常万达笑问。
果然凤宝宝闻言便即沉默。
「凤姑娘若有什么想说的,不如直接回信给赠礼之人吧。」常万达说完便即告辞。
凤宝宝将门掩上,呆呆看着木盒里的颜料好半晌。
穆清哥哥为何送此厚礼?对了,不知他信上说些什么!
她连忙展信,马上看见柳穆清那劲秀飘逸的字迹,真是见字如见人,清雅舒心。只见信上短短两行——
红橙青绿黄蓝紫,一应倶全
兄长拱手遥赔罪,盼卿消气
这是向她道歉?
她脑海中浮现一道修长飘逸的灰衫身影,温文有礼地对着她拱手致歉,那模样十足正经八百,却又有着出乎意料的可人……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话说,半个多月前,她一时冲动回信给柳穆清,本以为,按他淡定清冷的性情,肯定不会随之起舞,没想到,他不但有所回应,而且回的还是如此大礼。早知道就不写信了,害得柳穆清大大破费,真是良心不安。
要知道,此套颜料所费不赀。虽说柳月家是富商巨贾之家,但她曾听柳安和说过,家主给儿女的每月月例其实不多,柳穆清虽说手中打理不少生意,但据说好几家商行都是家主刻意抛出的赔钱货,即使苦心经营,仍然有赚有赔。
总的来说,盈余也不见得丰厚,让他如此花上大把银子,想想益发于心不忍,尤其,这位柳月家少主可是一直穿着粗布衣裳呢!
思索片刻,凤宝宝坐回桌前,提笔回信。
第十三回 夜浪拍岸尽诉情衷 行千里翻墙见佯人
初秋,柳穆清视察一艘柳月家新购入的小货船,待一切安置妥当后,返家时已是夜幕低垂。
「山西有来信吗?」才走进院落,他便问向新儿,却见后者连忙点头。
「信来了,还加上一盒油纸包裹。」
柳穆清一听,精神大振,马上疾步往屋子里去,果然看见桌上摆着包裹和一封信,他露出笑容,马上拆开阅读。
新儿边准备茶水,边好奇偷瞧主子脸色。
十多日前,主子命人送木盒给山西的凤家大小姐之后,这几日,每晚回家开口便问回信没,搅得他和诺儿两人也紧张起来,每天两次跑去管信的那儿翻看。只是,不知信里写了什么,少主看起来挺开心。
柳穆清露出浅浅微笑,看完之后,先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内,然后才将包裹打开。却见盒里共四块圆饼,皆是纯白缀有紫色花瓣,看来十分清新雅致。
凤宝宝在信上说,这是常记酒楼的新点心,作为回赠给他的谢礼,并请他监赏品评。
既是常记的饼,颜色与花样肯定是出自凤宝宝之手。柳穆清看着白饼上那朵晶莹紫花,想起那日在安禅寺,当两扇门一被打开,即刻人眼的,便是一身紫衫的她;那晚在城外,她骑马由远而近来到他面前,那深色披风底下穿的,也是一样的紫衫。
原来宝包如此喜爱紫色。也是,她那蜜水一般的脸,衬着紫衫确实十分搭配……想着,不由得一阵心喜。
「五总管,明天去布行取那匹新布。」见五儿微愣,柳穆清又补了一句:「就是我说紫砂含烟的那匹,找家里最好的裁缝,做件上衣,另外还要那匹碧波垂青的布,配做裙子。新儿诺儿准备笔墨,我要回信。」
五儿表情微变。听起来,这是要给凤大小姐做新衣,而且还是最昂贵的布料!但是……五儿跟着主子走到书桌边,看他精神奕奕准备下笔,忍不住开口:「少主,咱们上回为了备齐那十来种颜料,银子已经花得差不多了,私库已经快空了。」
柳穆清停下动作,抬头看着他,五儿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正想劝主子过两个月再做衣裳时,便听见他发话。
「去找大总管,就说我已连三年没买新布做新衣。每年做衣裳应是拨给二十两,我的粗布不到二两,所以还剩十八两多,三年该有五十四两不止,就当是存放在公库,自家人不算利息,让他这两天就将银两拿给我们。这笔钱还可以再做件上等质料的披风,至于布色,我明天亲自去选。」
此话一出,连同五儿在内的所有人全都傻眼!少主居然脸不红气不喘地叫自己身边总管去跟公库讨钱,虽然说得不无道理,但似乎没人这么做过,他真不知如何开口。
柳穆清见他们呆立一旁,又道:「大总管若不肯,就说明年开始家里做新衣的布料别找我的布行了,让他自己去找质料上佳又如此合算的布。」
五儿瞠目结舌。大总管是家主夫妇的心腹,若真要两厢清算,岂不摆明硬杠?少主何时开始如此厚皮……不,狡诈?
听新儿说,上回凤家大小姐回信第一句就骂少主无聊,现在连他都要怀疑,向来清雅温文的少主,其实肚里藏黑水吧?
柳穆清说完就不再理他,迳自回信,脸上挂着笑意,显然心情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