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示意侍女斟碗香片,迳自端着盖杯喝着,喝没几口即发现眼前小女娃直瞅着他。
「我脸上有东西吗?」他拿起手巾擦了一下嘴巴,可什么都没有沾到啊。
「木哥哥,你喝茶怎么没声音啊?」她好奇地看着他,「爹说愈好喝的茶喝起来就愈大声,是不是你这碗茶不好喝?」
「好喝。但我不想发出声音。」这碗白菊香片当贡茶都够资格了,怎么可能不好喝。
「我也要喝喝看!姐姐你给我一杯一样的茶好吗?」她带着满脸饭粒转头跟侍女要茶。
那侍女见她天真烂漫,抿笑斟了一碗给她,还不忘叮嘱:「有点儿烫,凤家小姐慢慢喝,小心别烫着。」
她一听,很认真地嘟起嘴吹了一会儿,然后也没端起杯子,却是伸长脖子将嘴巴凑到杯缘。
猛然发出「苏」的吸水声,然后唏哩呼噜地喝了好几口。
柳穆清从没看过如此豪迈喝茶的女孩儿,一时间既惊讶又尴尬。
「真好喝!刚看你喝还以为很难喝呢。」她开心地「哈」了一大口气出来,本想拿袖子抹嘴,却忽然打住,很快地拿起桌上摆放的华美手帕,学方才柳穆清的动作,斯文优雅地擦拭嘴唇。
柳穆清却是没再理会她,自个儿品茗好茶,一手不由自主摸着桌上那柄短剑。
这动作立刻吸引凤饱饱的目光,她马上眼睛一亮,赞叹:「木哥哥,你这把刀真好看!」
柳穆清见她满手是油却要摸那短剑,连忙抢先一步将剑拿在手上。虽然爹说男人要有气度、要礼让女孩儿,但是这柄剑是他十岁的生辰礼物,他获得后每天配戴在身上,爱不释手,而这个凤饱饱的手实在太油腻,一摸下去肯定惨不忍睹。
想着,他面有难色地将剑揣在怀里,说道:「这是我的宝贝不能借你玩。」
她面露失望,但很快又眨了眨眼睛,提议「我也把我的宝贝借你,这样互相借一下,行吗?」
柳穆清狐疑地看着她,但毕竟年幼禁不住好奇,想了一下还是点点头,问道:「你的宝贝是什么?带在身上吗?」
她连忙点头,笑嘻嘻地自腰际取下一个小袋子,神秘兮兮地以两手捧着。柳穆清忍不住凑了过去,两眼注视着凤饱饱的手,盯着她将那小袋子拉开,然后慢慢将袋口往下拉——
「吱!」
一只棕色毛鼠倏地从袋里冒出一颗头来。
「这就是我的宝贝,毛毛鼠!」凤饱饱咧开缺了门牙的嘴,大声宣布。
柳穆清瞠目大讶,他幼时随着母亲登船视察,不慎失足跌入船底仓库,惨遭鼠群啃咬攻击;从此,一直对鼠辈心怀恐惧,幸好平日家中不见老鼠出没,当然也就没人知道这个秘密,可他却怎么也没料到,此时此刻,在如此安逸舒适的包厢内,居然蹦出一只毛茸茸的大胖鼠,而且距离之近,几乎就要碰到他的鼻尖。
柳穆清脸色刷白,眼睛愈瞪愈大、愈瞪愈大,终于,毛毛鼠又吱地发出叫声时,他再也压抑不住,不由自主扯开嗓子,惊声怒喊:「啊啊啊啊啊!拿走拿走!」
他听见自己发出前所未有的怪叫声,而且完全控制不住。
石破天惊的叫声一下子响遍整座阁楼,不仅厢房内护卫吓了一跳,门外护卫更是立刻拔剑破门而人,连隔壁厢房也停止了谈笑,所有人飞快奔来。
「少爷、少爷?!」
「木哥哥你怎么了?」
凤饱饱也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探问,却不料手上毛毛鼠又跟着凑上前,好巧不巧地碰到了柳穆清的下巴。
「不要不要!」他惊极,头皮瞬间发麻,全身鸡皮疙瘩竖起,手脚一阵乱挥乱踢,身下椅子也随之剧烈摇晃,紧接着,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整个人连同椅子直直地往后倒去,后脑勺硬生生撩在光可监人的地板上,发出扎实的撞击声响!
「砰!」
「少爷小心!」
「糟了!」
柳穆清眼冒金星,迷糊之间,只记得所有人围上前,个个惊讶地看着他,包含他那位向来优雅从容的爹。
最可恨的是那横眉竖目的凤伯伯,居然张狂大笑。「德贞,不会吧?尔这么胆小,连老鼠都怕!」
谁胆小了!别在大家面前乱说!柳穆清气急攻心,眼前一黑,整个人失去知觉。
第一回 柳月家有男初长成 两家千金一拍即合
好痛!
柳穆清摸了摸后脑勺,有一瞬间彷佛还感到一阵痛。
真是!怎么会忽然梦见六年前的那场闹剧?他摇头笑了一下,随手将床边外衣披在身上,走下床去推开窗户。
天色微亮,是他该起床练剑的时辰了。
身为柳月家家主唯一的儿子,柳穆清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责任。他自有记忆开始,每日就是跟着几个师傅学习,清晨起床练剑、练拳;早膳过后跟着师傅读书写文章;下午有时骑马射箭,有时就品评琴棋书画以及珍稀古玩等等;晚上就是温习白天的功课,文的武的都得反复温习。
父亲若在家,便会陪着他练一会儿剑,或找他进书房问功课。
随着他年纪渐增,也开始由母亲带着一起学看帐册、参加柳月家底下各行业的例会,或者,跟着父母亲四处访杳柳月家产业。
「少爷起得好早。」
「少爷哪天不是起得比你早。」
两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小厮走进来,一个端着脸盆,一个捧来一个小碗。
柳穆清微笑听着他俩的小拌嘴,很快地洗脸漱口,然后端起小碗喝了一口,那是煮得糊了的燕窝,柳月家家主吩咐的,他不敢不喝。
柳月家家主就是他娘,统领整个庞大家业的首要人物,在柳月家,任谁都得听从家主的命令。
不过,娘却又对爹言听计从。
他将那碗燕窝喝尽,在小厮们侍候下换上轻便蓝衫。
「走吧。」柳穆清领着两个小厮,一唤五儿一唤六儿,一同走往侧院。柳穆清,年十六,面容偏长肤色偏白,挺鼻粉唇,眉目俊秀,还有着和他爹娘如出一辙的修长身材,看来比同龄少年更为高挑,加之自幼四处走访看惯大场面,因此举手投足之间多了一份稳重与从容。
「怎么南侧厢房一大早就有人进进出出?」柳穆清问向身后人。
五儿忙回话:「听说是老爷那边吩咐的,说是有贵客要来住个几天。」柳穆清听了点点头。
「什么客人知道吗?」他随□问着,脚下没停过,这晨起练武是一天大事,半点不能耽搁。
六儿连忙回话:「好像说是姓凤的。」
柳穆清顿住,回头看向他们,问道:「姓凤?」
「是啊。」两人同时点头,五儿接着说:「这姓氏挺稀罕,咱们一听就记住了。听说是凤大爷带着女儿一起过来。少爷,有什么不妥吗?」
「没事。」他轻轻摇头,转身又走。
是凤伯伯,他才梦见六年前旧事,居然凤伯伯一家就来造访,这算心有灵犀还是未卜先知?
想起上回与凤伯伯一家见面,他真要大叹一口气。
那次害他颜面大失,柳月家小主人害怕老鼠的事一下子人尽皆知,不单如此,他还自己跌下椅子撞昏头,从小到大都没如此丢脸过,不仅他丢脸,连父亲也觉得面子挂不住,气得好几天不理他。
唉。
幸好当天五儿六儿没跟去,没瞧见他如此失态,不过,毕竟过了这么多年,尴尬之感已淡。
当然,老鼠他也早就不怕了。
「凤大爷的女儿不是跟咱们大小姐差不多年纪吗?这下子大小姐可有人作伴了。」
「是啊,看来今年中秋家里会很热闹。」
柳穆清听着两人谈话,微微一笑,妹妹因体质孱弱又有哮喘毛病,自幼长住北京,让袓母带在身边照顾调养,直至上个月才搬回家里,那凤伯伯的女儿跟妹妹年龄相仿,的确可以相互作伴玩耍,这样也挺不错的。
「哥!」一声中气十足的朗叫。
柳穆清愣了一下,原来练功院早就有人,正是他妹以及好几个武术师傅和随从。
妹妹柳安和,小了他四岁,是他唯一的手足,自幼在北京长大,就住在爹的老家,据说他们的爹曾经是地位尊贵的皇室爵爷,为了跟娘在一起而丧失爵位。
尽管如此,父亲却始终受到当今皇上眷顾,不说别的,就说他和妹妹出生时都获得可比皇室子女的丰厚赏赐即知,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是当今皇上赐的。
他的名字穆清源自诗经里的「吉甫作诵,穆如清风」,取其美好、和谐之意,亦蕴含太平的意思,更可延伸为仰慕大清的「慕」清之谐音;这是要他别忘了自己出身满清皇室,要他时时心存大清、敬仰大清。
而妹妹柳安和则是代表安定、平和,亦即生于太平盛世之意;当然,兄妹俩的名字都有着期许柳月家与朝廷和平相处的深意。这些都是听袓母还有伯父伯母所说,他爹倒是从没提过朝廷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