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能理解慈蔼面庞的前两句话,后头两句,开喜倒是听懂。
喜神另一大嗜好,就是看戏。
既然将要神殒,把握最后时光,倒也不失一件乐事。
「看戏?好呀,是什么戏呢」
「孩子别急,有些耐心……」
慈蔼面庞于烟雾中消失,再度浮上来的,是以无垠烟雾为尘镜,映照出一场长达千万年之久,迄今,仍未落幕之戏……
第七章 戏(1)
墨羽那一击,并不致命。
直正让开喜伤势如此严重,是她撞进大簇晶丛,晶丛受到强力连撞,碎裂迸散,其中一根锐利的断晶,约莫匕首长短,自她背部贯穿,刺破她的肺叶。
对神族来说,此伤不难医治,神族擅长治愈之术,仙级高些的天人,抹伤像在抹泥巴,手掌随意抚过,半点疤痕不留。
但魔族做不到。
他们拥有强大力量,用以破坏、摧毁、焚灭的力量。
这样的力量,想创造出日月,是为逆行,必须付以巨大代价,同样的,这样的力量,不够柔软,不够温慈,无法救人,远古时期,魔族甚至猎食神族,才能获得疗愈之力。
忧歌抱她回房中,短短几步路,她的血,濡染了他一身,由热渐冷。
因是红裳,血迹不甚显眼,可他知道,她伤得太重太重,加之魔境中,她仙术受限,自愈仙法全然无用,比凡人强不了多少,能支撑到现在,已是底子极好的证明。
殿外,狂风骤雨突至,撞盖所有声响,震天动地般滂沱。
他眉目凛然,剑眉深锁,却丝毫不敢去碰触,她被晶丛碎片扎得血肉模糊的伤口,何况是……深深没入娇稚身取中的那截断晶。
他试图朝她施术,但不见成效,魔族本不精于治疗,尤其属于他血脉中,那股创造之力,九成已用于维持炤阳幻阴运行,除非将之收回,否则——
狩夜因骤雨赶来,察看造成此景象的缘由,魔境阴睛由魔主掌控,自然反应着魔主的心绪起伏。
这阵雨,大得太诡谲,几乎要倾尽数年雨量,那般汹涌。
一踏入寝宫,便见忧歌欲撤收炤阳,狩夜飞快阻止,甚至不惜出手猛击忧歌肩胛,逼他住手。
「你在做什么?你想让千万年来的辛苦与坚持,尽毁于此?」狩夜吼他。
忧歌按着疼痛的肩,吼回去:「只要有那份力量,我可以把她救回来!」
狩夜越过他的肩,看见床上的开喜:「谁伤她?」
「墨羽。」忧歌神情木然,咀嚼这两字,听来平平淡淡,然红眸焠火,鲜艳欲燃。
狩夜明白了。
明白了忧歌这股愤怒,无从发泄,只能凭雨倾倒,造就此刻疯狂雨势。
「神族能够医治神族,兴许不需要你动用力量,我去把小神崽带过来,在此之前,答应我,不许胡来,听见没?」狩夜说道。
忧歌面庞疲倦,良久,领首。
也就是几个眨眼功夫,狩夜已扛着破财折返,想来清楚事态严重,不能不快。
破财看见开喜受伤,眼泪哗啦啦就滚下来了:「喜姨!」他从狩夜身上爬下,跌哒跑到床边,小脸满是焦急。
「你能不能救!」忧歌沉声问。
「我……我跟爹学过两招。」直的只有两招,第一招是以仙力护稳伤者脉息,第二招……哭着去喊娘,然后娘就会哭着去喊爹,伤者自然有救。
破财用他那小小术力,成功替开喜止了血,但光是这样还不够,可已达孩子的极限,破财甚至连施术的手势都来不及收,小脚一软就半晕过去,狩夜由他身后将人稳住。
「要是去找霉神天尊叔叔,喜姨这点小伤,他才不看在眼里……边嗑瓜子,边就治好了……」破财半昏半醒咕哝,话还没说完,人便瘫了。
一室沉默,徒剩寝宫外,依旧滂沱的雨势,犹如千军万马,声声急促。
狩夜率先开口:「把她送回去吧,如此一来,她既能得救,你也毋须为了她,赔上整个魔境,这是最好办法。」
忧歌静觑她气息虚浅的模样,也不知是不是太过疼痛,她眼角不停有晶莹泪水溢出,湿濡了大半鬓发。
留她下来,本就不是为了食神进补,那只是一个借口……
一个能将她困在魔境中,理所当然的借口。
因为觉得她有趣、觉得她在身边,让他感受温暖及活力,向来冰冷的魔境,注入一般热流。
他喜欢这股温暖热流,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看她为了求生,努力而勇敢,与他对抗,嘴胡说八道着歪理,犹自以为自个儿字字珠玑,她眸里,无时无刻都那般明亮,星辰的光辉,亦不过如此吧。
若在魔境,会黯淤了她眸中星光,那么,放她走吧……
魔境本就不该拥有一尊喜袖,无中求有,是要付出代价的。
若代价,是她的性命,他宁可不要。
「确认她再无性命之虞,你才能回来。」忧歌以为自己沉默了许久,然而他的迟疑,不过短暂刹那,背过着狩夜,他如此交代道。
他无法踏出这魔境,只能由狩夜将人送出去。
如此也好。
若由他亲送,最终他能否愿意松手让她走,都是挣扎。
而现在,他只需要闭上眸,背过身,逼自己伫立不动,静静听着狩夜铁履声渐远,这就够了。
开喜看了一出很长、很长的戏。
那是天地初开,清辉与重浊两相撕扯,终至分离,清辉升天,重浊坠地,仙界课堂都教过。
但书中重点,大多摆在清辉升天后,仙界如何如何整顿秩序、如何如何司掌万物迭兴、如何如何创凡世生灵……
至于重浊坠地,几乎省略不谈—一她个人觉得,八成是编写课本的老仙辈也不知详情,故而直接跳过。
不谈,不代表那群重浊消失于上界的魔族,从此灭绝殆尽。
开喜所看的戏码,正是重浊坠地,上古魔族落入此境的……奋斗史?
用「奋斗史」三字,的确也算切题。
毕竟天崩地裂后,跌入这么一个鸟不生蛋,哦不,是鸟也会烤焦的熔岩荒地,脚下与炽烫岩浆仅仅一寸之隔,呼吸都烧灼难忍,顶头上方是极浓浓的黑,半丝光芒亦不得见。
曾为上界最强悍一族,自是无惧区区熔岩,可其余随地裂面掉落的生物,却不然。
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皆遭火红岩浆吞噬,那些全是饥饿之际,勉强能果腹的东西,而今半点不剩,魔族只能相互自噬。
那种吃法,看得开喜都饿了,故有心得之一,看戏果然嘴很馋,应该来一壶清茶,一盘糕,一把瓜子。
就在「你吃我、我吃你、我们一起去吃他」的紧凑连贯间,一只庞然大物破土而出,血盆大口,凶猛蛮横,将大家统统都吃掉。
开喜又看了很长一段「魔蜥的一百种吃魔方法」,肚子更饿了。
终于不只是开喜看不下去,戏里,总算出现了一个收拾魔蜥的伟大魔首,为魔除害,显魔族真身一一同群是庞然大物,扑问魔晰,开喜不过眨一回眼,魔晰半边脑袋,就给咬碎了!
吃人者,人恒吃之。
魔蜥成为一道极品佳肴,供众魔连吃几天几夜,一丁点肉渣都没剩,骨头更架于熔岩之上,化为长桥一道,供人践踏。
咬碎魔晰脑袋的魔首,再出现,是以魔人姿态,五官方棱有型,像用最粗率的雕工,随兴在巨岩上凿出的一张面容,并不算好看,倒是挺立于魔首身后一名年轻少年,俊俏了不知多少,两人唯一相同之处,便是
一双血色瞳眸。
忧歌的眸色亦然,看来,是他祖宗那一辈的往事了。
随魔首血色瞳眸望去,黯暗无光的魔境,居然出现一名身洁如玉的清雅女子,全然格格不入……
咦,女子好眼熟,开喜揉揉眼,认真去看,半晌,发出声看戏时不该有的惊呼:「你、你不是浮在半空中的慈蔼面庞?!搞了半天,你是女的呀……」
开喜不会认错她眉间点砂,只是此时的女子,一点也不慈蔼,甚至可说是愤怒至极,当魔首逼近她时,她扬手给他一巴掌。
魔首抚脸,轻摸着烙印上头的小巧红印子,不怒反笑,然这一笑,还不如不笑。
魔人的笑,何其狰狞,一种野蛮狰狞的味道。
他故意贴近女子耳边,装轻柔道:「反正你也回不去了,袖族坠入魔境,死路一条,你在上界处处找我麻烦,左胸一剑,右臂又一剑,你砍的每一道伤,我都记着呢。」
「若不是你强拉着我,我怎会摔进这鬼地方!」女子忿然咬牙。
明明是两人间的耳鬓细语,开喜也能听得很清楚,这是看戏有的福利—一什么内心戏什么阴谋论什么腹诽,看官都能第一时间理解。
「不拉着你,难道放你飞天?」魔首笑声低沉。
原来那清雅女子是神族?难怪,开喜初次见她,就颇感亲切。
女子凛眸怒视,再打了他另半边脸,啪的一声响亮。
魔首摸摸新生的掌印,又露出那种很恐怖的笑:「真难得你变得这么柔弱,打起脸来,一点辣劲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