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图造反。
这可是要诛连九族的杀头大罪。
不知过了多久,桌案后的大人,搁下手中毛笔,终于开口问。
「你此来,是要举报谁想造反?」
「周豹。」
这两字,让一室更静。
知府大人以食指轻点桌案,又半晌,才再问。
「温子意,你可有实证?」
「小民自是有确切实证。」说着,她将箱子打开,道:「这些皆是半年来,小民截获的消息与密函,以及城内城外,共三百四十八位商家亲自提供的帐本,记载了过去数年,每月被迫向周豹缴交的银钱,大人若能办了周豹,我等皆愿亲上衙门。」
话落,她不忘将那帐本上呈交与张同知。
张同知接过手,再转呈给知府大人。
那戴着乌纱帽的大人,拿了帐本,一一翻看着。
一室依旧寂静,她心跳飞快,等着前方桌案后的大人发话。
虽说张同知若没把握,也不会蹚这浑水,今日要她来,也只是走个场面,可最终仍得看这知府大人吃不吃这套,敢不敢动周豹。
这知府走马上任多年,她知周豹一定一早打点好这知府大人。
可她赌的,是人性。
人性本贪,若能收得万两银钱,谁还只收那蝇头小利呢?
眼前的大人,伸手翻了一页又一页,然后终于合上了那帐本。
「张同知。」
「下官在。」
「周豹父子,意图造反,你即刻调动兵马,带兵将周氏产业全数查封,把周豹、周庆拘提前来!」
「是,下官这就去办。」张同知脚跟一旋,喜孜孜的转身出门。
温柔暗暗松了口气,跟着躬身再道:「谢大人成全。」
知府大人笑了笑,只道:「温老板,这商街,以后还得看你了。」
「小民必不负大人所托。」她弯腰再躬身。
「既是如此,你没事就下去吧。」
那知府大人朝她摆摆手,怎知,这一摆手,让那大人顶上的乌纱帽歪了一歪,知府大人抬手将帽扶正,她却在这时看到有滴浓稠的液体啪咁一声落在地上。
那液体,是滴血。
她浑身一僵,不禁抬眼看去。
在这之前,她并未真的见过知府大人,只有几回远远瞧过,可眼前的男人异常眼熟,他的脸极白,像是涂了一层厚粉,而他额上的黑色官帽边缘,隐隐有着缝线,那缝线上,还渗出了些许腥红,在他扶帽时,被帽檐抹开。
而他的耳,他的右耳因为他扶帽时太过粗鲁,整个被往旁扯裂开来,要掉不掉的,悬挂在那里,滴着血。
可那伤着了自己的知府大人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像是根本不痛似的,只自顾自的继续调整头上的乌纱帽冠,想要把它戴好,却再次扯到了脸皮。
温柔瞪着知府大人那瞬间扭曲了一下的脸皮,还有那只滴血的耳,只觉毛骨悚然,刹那间,她忽地领悟,眼前的人,就是昨夜那意图非礼她的男子。
他昨夜拿布条遮眼,挡住了半张脸,是以她一时才没认出。
可他死了,被小青吃了,而十娘剥了他的头皮,拾起了他的耳,说要去找人修一修——
刹那间,恶寒上涌,她强压眼底的惊恐和上涌的呕意,飞快低下头来,匆匆退了出去。
一出官衙,陆义见她脸色不对,忙迎了上来,低声问。
「怎么回事?」
「没事。」她上了车,「我们回去吧。」
见她眼中透着惊慌,陆义没再多问,只上车快速将车马驶离。温柔坐在车上,脸色苍白的交握着双手,简直如坐针毡。
她虽然让知府大人派兵抄了周家,可她本是打算,等周庆被下狱之后,让他假死牢里,来个偷天换日,她甚至早已在那狱牢之中,安了自己的人。
可那知府大人,那额上的疤,那扯裂的血耳……
更别提那张脸,只要遮住了眼,分明就是昨夜那男人。
她不知知府大人昨夜怎会跑去迎春阁,但她清楚知道,那男人昨夜已经死了。
张同知晓得吗?他可知大人昨夜也在迎春阁?还是他本也是周豹的人?
她很清楚,谋事总有变数,但如今这变数太大,完全超出她所能掌控的范围。
蓦地,她突然领悟,若知府大人已被周豹那一方的妖怪取代,那他们这般顺势而为,绝不会仅仅只为了逮周庆下狱——
刹那间,方寸大乱。
陆义收买了狱卒,即便周庆被下狱,她仍有办法将他弄出来,那是她原本的谋划,可若那些妖不是这么打算——
温柔小脸刷白,匆匆掀开前方车帘,抓着陆义的手臂,惊慌脱口:「快!带我去元生当铺!」
陆义吃了一惊,回头看她。
「知府大人是周豹的人,他们不是要逮周庆下狱而已,是要杀了他!」她脸色苍白,心慌意乱的道:「周庆知道这是我谋划的事,他知我安了出路,可不知大人已被偷天换日,他不会反抗,你得带我去元生当铺,我必须通知他——」
「不行。」陆义下颚紧绷的看着她,低声道:「张同知天未亮就已调集了兵马,你知道今早这只是走个过场,在你出来前,他就已经带兵去逮人了,你不能这时出现在那里——」
「他们会先去迎春阁,他们以为他一直都睡在那里,但他不是,他这时一定在元生当铺。」她心急如焚,紧抓着陆义的手,哑声开口:「拜托你,他们连让他入狱的机会也不会给的。」
看着她慌急的小脸,陆义握紧缰绳,粗声道:「温老板是周庆的人,周豹的人都知道,就算温老板反了,可你以为在这种时刻,他们会让你靠近那里吗?你这时去,只是给了他们机会和理由一网打尽。」
闻言,她小脸刷得更白,唇微颤。
「无论如何,我得试一试。」
他低咒一声,只能掉转车马,迅速往商街大庙前的元生当铺驶去。
可两人才到商街入口,远远就看见官兵已经包围了那里。
看到那密密麻麻的官兵,温柔脸上血色尽失。
陆义甚至没有问她,直接就将车马驶过街尾,没有转进那条商街。
就在车马驶过街尾的那瞬间,街头大庙前忽然无预警炸了开来,那震天动地的惊爆猛地袭来,造成的气爆甚至让车马剧烈摇晃,让她摔倒在车板上。
混乱中,她惊骇的掀起车帘,只见元生当铺那儿,冒出惊人的冲天火光。
不——
刹那间,她试图跳车冲下去,可陆义飞快抓住了她,将她塞进了车帘里,她失控的挣扎着,想要下车,想去他那里,但陆义出手点了她穴道,然后回身抖缰,让马匹将车快速驶离那阵混乱。
温柔瘫倒在车板上,无法动弹,只能看着扬起的车帘外,人们惊声尖叫,四散奔逃,就连那些靠近大庙附近的官兵,也乱了阵脚,但那些官兵一重又一重的,依然包围着那里。
那楼高三层的建筑,再次爆出另一声巨响,让她气窒心颤。
黑烟夹杂着熊熊火光直冒,一下子延烧开来,可她什么也无法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可怕的烈焰吞噬了整栋当铺。
爆炸引起的热风,吹得车帘阵阵飞扬,啪啪作响。
看着那冲天的火光,看着那被官兵重重包围的商街,温柔知道事到如今,无论她怎么做,都改变不了什么。
来不及了。
陆义知道,她也晓得。
当车马驶出城门,陆义将车停到路边,这方掀起车帘,回到车厢里,解开了她的穴道,跪坐在她身边,哑声开口。
「抱歉,我不能让你在那下车。」
「我知道。」她脸色苍白的点头。
「他可能不在那里。」他嗄声再道。
「他可能不在那里。」她点头同意。
「就算他在,既然迎春阁里有暗道,元生当铺里定也会有。」
「是,那儿——」
她颤声张嘴,试图再点头,可话却说不出口,她喘不过气来,没有办法呼吸,只有唇微颤。
就算周庆算得再精,挖了暗道,也不可能挖通整条商街,而那些官兵将整条商街都围住了,即便他插了翅膀也飞不出来,难以逃出生天。
这点她知道,陆义当然也晓得。
无论如何,周庆都死定了。
他们本就打算杀了他,从没打算留他活口,所以才会炸了元生当铺,才会一把火烧了那里。
她将冰冷的双手紧紧交扣在身前,只觉一颗心,痛若火烧。
人都说,周豹是恶霸,周庆也如此,有其父必有其子。
可她知,他不是。
他不是。
当年,她送他那平安符,给他那老银锁,是真心想能保他平安。
她从没想过,到头来,竟然是她亲手害死了他。
霎时间,心痛得喘不过气来。
可看着眼前这些年,她一直视其为大哥的男人,她能从他眼中,看见自责与愧疚,她闭上微颤的唇,再张开,又试一次,才有办法出声。
「我知……你是为我好……」她紧握着双手,强扯嘴角,看着他,哑声道:「我们回去吧。」
凝视着眼前脸上血色尽失,仍试图对他微笑的小女人,陆义无言以对,只能握紧双拳,点点头,转身退了出去,将车马驾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