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姑姑今早弄了好一大壶,备了些在马车内,天气渐渐炎热了,你喝些,能降火气。」
意思是……她现下看起来正在发火吗?穆开微抿抿唇瞪人,一把夺了他手中的白瓷碗,咕噜咕噜几大口就把那酸冽清甜的汤汁灌光。
她没料到康王爷会如此严重影响她的心绪,以为自己还是很潇洒的,提得起、放得下,反正两人是因赐婚才凑在一块儿,感情又不深,对他的欺瞒行径实也无须感到太难受。
但……就是不痛快,尽管努力理解这一连串的事,对他,仍觉不痛快。
放下见底的碗,她呼出一口气,直接问道,「柳言过此人,王爷觉得如何?」
他家王妃不再对他视若无睹,还问起他话了,傅瑾熙心中一喜,竟有受宠若惊之感,藏在闭袖的两手相互掐紧,他尽可能持平语调。「他先是攀上黎王这根高枝,如今又将手探进内廷,连皇上都想见他一见,很有野心,也很是古怪。且此人来历是个谜,当日在画舫上一起游江,曾试着与他攀谈,却也套不出什么来。」
穆开微眉眸略敛,点点头。「宝华寺一案因视钦落网而结,瞧观钦落网后的模样,倒像神魂受制、被催了眠似的,不管如何审问,甚至大刑加身,答的话就那几句,但幕后定然还有指使者才是。」
「凤前辈拿走你那天换下的湿衣仔细查过,说你衣物上残留的气味尽管淡了,犹能辩出类似蛊花那般香中带腥的一抹尾韵。」傅瑾熙微蹙眉峰,「如此亦能解释为何那几名船夫以驻泅在江底的黑衣客会同时动作,且只针对你一个,倒也像神魂受制于谁,变成某人的掌中傀儡。」
「嗯……」穆开微亦想起前两天凤清澄跟他们俩所说的这事。「师父说西南有几个地方是有这个能耐的,养出蛊花,再以蛊花养出蛊虫,若以蛊花作记,被下了蛊虫之毒的不管是人或飞禽走兽,皆会以飞蛾扑火之姿还朝蛊花作记的东西扑过去……」
「人的意志既被蛊毒侵蚀,慑魂也就容易了,往这些人的神识中埋下指令,再以气味引动,不动声色就能引出一场绝杀。」傅瑾照沉声推敲,袖底探出的长指在盘起的膝上一下下轻敲,这一刻面庞轮廓紧绷到犹如刀凿般严峻。
他倏然抬头,直直望进她眼里,不容争辩道,「‘六扇门’捅破宝华寺的场子,扰乱对方的局,那幕后指使者怀恨在心,拿你开刀亦大有可能,在尚未摸清柳言过的底细之前,不许你独自出门。」
「不许?」穆开微两道利落漂亮的长眉挑高,本能地挺直背脊。「王爷跟我说……不许?」
她嘴上未直接道出,但摆明就是一副「你谁?凭什么说不许」的姿态,这让傅瑾熙心中不禁又焦躁起来,好似眨眼间又被他推得老远。
「你是本王的王妃,我是你的……你的爷,说不许就、就是不许。」他竟结巴了,可见是心虚的,欸,两人成亲至今虽未同桌而食、同榻而眠,但夫妻之间「鱼跟水的那件事儿」却迟迟没能大功告成,让他说话都没了底气。
穆开微像被气乐了,胸脯起伏略明显,嘴角却高高翘起,皮笑肉不笑。
她调息,好一会儿才道,「这几日,师父和老薛陆续跟我说起当年在三川口那一晚的事,把我阿娘当时所行的义举都祥细告诉了我,我很感激,很欢喜,觉得长久以来欲知的事已然解开,想起阿娘时,不再是纯粹的难受与怅惘,但师父跟我说,我娘临终前对你说了许多,师父没告诉我,要我自个儿问你,师父还说,待我听完我娘的临终之言,也许就不想当这个康王妃了……所以,傅瑾熙,我娘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她不想当这个康王妃,那、那想怎样?!
莫非,有一日真会随凤前辈离开帝京?!
傅瑾熙无法克制地胡乱想象,脑色没有最惨白,只有更惨更青白。
穆开微再道,「王爷说过的,我问什么,你都会如实相告,再无隐瞒,王爷不肯说吗?」
马车内忽而静下,只闻外头车轮子碌碌转动的声响,以及马蹄踩踏之声。
然后男人那张不笑也似在笑的菱唇逸出长长一口气,难得的,笑起来竟有些难看。
「敌人在兵器上淬了剧毒,蔺女俫身上几处刀伤虽未中要害,但真气大量催动与消耗之因,毒素蔓延得很快。毒发当时,她目光依旧清澈,威压迫人,紧揪着我早已僵硬的手,要我仔细听好她要说的……」
略顿,他语调更幽沉,似不自觉学起女侠客当时的语气,「……她说,世子爷哪日病愈返京,就请与我穆家视作陌路。她还说,她路见不平出手,命丧于三川口,那是她自愿,要我无须承情,她也不要我承那个情。」
他唇瓣开合,踌躇了几息,终再出声,「她最后又说,康王府无论如何都别跟穆家攀上关系,她家相公,她家的闺女儿,她要我离他们远点儿,因为皇上悬在康王府和我头上的那把刀,不该将穆家扯进来,不该要穆家也一起承担……」
「傅瑾熙,你可听明白了?!」
蔺女侠监终前那记严峻的瞪视,那一句严厉的喝问,他永生不忘。
缓缓,他鼓起勇气将目光重新挪向穆开微,见她眸中又流出两行泪来,每每提到她阿娘的事,她便要掉一回泪,把他的心仿佛也浇淋得湿透。
闭了闭眼,他再次叹气。「事情便是如此。当时所中的毒已令我全身近于瘫痪,仅剩眼珠子还能转动,而舌根亦是僵化到不能言语,要不然,你阿娘定会逼我大声发毒誓。」他自嘲地扯扯唇。
结果他的话让穆开微泪水落得更凶。
她的哭法很摧折他的心志,不是哭哭啼啼抽泣,更非号啕大哭,却是一双杏眸瞠得清亮亮,泪如串串珍珠无声坠跌。
傅瑾熙十分用力地抹了把脸,跟着端正坐姿,沉下神色直视看她,「我就是个自私自利、不要脸的家,就是个恩将仇报的混账,但我对你是真心喜——」
「打一架吧。」
「什、什么?」自损兼表白的话被她沙涞却无比坚定的一声截断,他傻了。
穆开微用双手掌根抹过眼睛和颊面,将泪水抹了去,脸容干干净净、清清秀秀,仅留泛红的眸眶和鼻头显示刚哭过的迹象。
「跟我打一架。」她哑着噪音重申。
傅瑾熙回过神来,头一点,俊庞隐隐有狂热表情,「好、好!你打,我任你打,想怎么揍我都可以,你好好出口恶气,一日按三顿挨你的揍,我乐意!」
他以为妻子肯动手出气,肯赏他苦头吃,表示这股气总有出完的一天,有开始才会有结束,待妻子揍他揍到手软心也软,自然就不恼他,自然就会与他和好。
然,穆开微却道,「若我赢你,你我便和离。」
等等!他听到什么?!
傅瑾煕两耳作响,肚腹像被无形猛拳击中,打得他五脏六腑几要翻转。
就在他快要说服自己绝对听错的同时,穆开微再次出声——
「虽然你我是奉旨成亲,但我朝并非没有奉旨和离这样的案例,真要细数,也是有那么两、三件,况且王爷与我至今尚不是真正夫妻,要御前请旨分开,想来会容易一些。」
他到底……究竟……都听到了什么?!
傅瑾熙看她,死死瞪着,好半晌终于从齿缝间咬牙切齿一般蹭岀话来,「本王不允。」
但彪悍的康王妃才不管他允不允,他话音甫落,她五指成爪,一招「黑虎偷心」已朝他胸口疾扑而至!
电光石火间,傅瑾熙思绪疾转如跑马,硬生生面临到两种抉择——
一是允诺任她揍个痛快开怀,彻彻底底败在她手中。
二是失信让她折在自己手里,绝绝对对不允许她赢。
他起手就挡,她变招再攻,他只得再挡,边挡边急思,难以作出最终抉择。
两人未动手前,马车内显得甚是宽敞,此际你攻我挡地对招拆招,穆家的连环擒拿手招招狠炼,总往人最需自救的地方招呼过去,傅瑾熙双臂与上身的移动快若疾风,仅防守和架挡,迟迟未有反击,正因如此渐渐被逼至角落,顿时车内逼仄起来,令他难以挪移。
穆开微其实没有真要与康王爷和离的意思,至少眼下未起这般心思。
但,她真的很需要打上一架,内心不痛快,那就让拳头说话。
她也是明白的,如果她对康王爷动粗,他心中内疚使然,定会相让到底,还极可能乖乖任她打杀不还手,那样只会让她更不痛快,所以那句她打赢就请旨和离的话才会脱口而出。
「等等!先听我说……噢!你连脚都——唔……」傅瑾煕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在不弄疼她的状态下将她架开一臂之距好让他能说个话。